水晶吊灯的光芒太盛了，碎钻一样泼洒下来，刺得人眼睛发涩。
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水、雪茄，还有冰桶里香槟逸散的清冽气泡味道，
混杂出一种属于成功人士的、略带侵略性的气息。十年光阴，
足够把一群穿着肥大校服、啃着食堂馒头的青涩少年，
彻底打磨成眼前这些谈笑风生、眼底藏着精明的成年人。我端着细长的高脚杯，
指甲无意识地刮过冰凉光滑的杯壁，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最终，
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他。周屿。他站在人群的中心，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疏离感。
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妥帖地勾勒出挺拔的肩线，面容褪尽了少年时的清瘦棱角，
线条更显深刻沉稳，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的眼镜。周围人热络地围着他，酒杯轻碰间，
“周院士”、“青年才俊”、“国之栋梁”之类的赞誉，裹着香槟的甜香，
热烘烘地扑面而来。他微微颔首，唇边噙着一丝得体的浅笑，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
只在偶尔流转间，才泄露出几分属于学术权威的锐利锋芒。十年。
从废墟里那个用脊梁骨替我扛住地狱之门、鲜血浸透校服的少年，
到如今站在云端、光芒万丈的年轻院士。时间这双翻云覆雨手，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血液在耳膜里奔涌，发出沉闷的轰鸣。
高跟鞋的细跟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踏在薄冰上，僵硬而不稳。
我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朝着那个光源中心走了过去。人群似乎在我走近时，
默契地让开了一条缝隙。周遭的喧闹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他清晰地呈现在视野里。他侧过脸，目光落在我身上，那镜片后的深邃眼瞳里，
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小的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流星划过深沉的夜空，
瞬间便恢复了那潭深水般的平静。“周屿。”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
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他微微颔首，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零点几毫米：“林晚。
”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温和，像他接受学术访谈时的腔调。
他手里的香槟杯轻轻晃动着，金黄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短暂的水痕。
这该死的、该死的平静！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崩塌，那血与火的淬炼，
那在死亡边缘徘徊时未曾出口的话语，难道真的被这十年光阴冲刷得如此彻底，
只留下眼前这客套的“林晚”二字？一股近乎莽撞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
烧灼着我素来谨慎的神经。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背景音：“当年……”喉咙有些发紧，我顿了一下，
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地震时，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
你当时……是想说什么？”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
几道带着探究和好奇的目光黏在了我的后背，火辣辣的。世界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疯狂作响。周屿脸上的那丝公式化的笑意，
似乎也微微凝固了一瞬。他垂下眼睑，目光落在杯中微微荡漾的香槟酒液上，
那细小的气泡无声地上升、破裂。然后，他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
唇角勾起一个极浅、也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哦，
那个啊……”他轻轻晃了晃酒杯，姿态从容优雅，仿佛在谈论一件久远且无关紧要的趣事，
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近乎调侃的轻松。“只是想提醒你，爬的时候，
别那么用力压到我背后的伤口，挺疼的。”轻描淡写。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沉没了下去。
沉入一片名为“周屿”的、深不见底的冰冷潭水。我怔在原地，指尖死死扣着冰凉的杯脚，
冰冷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脏深处。那在废墟尘埃中，在血腥气里，他贴着我耳边，
用尽最后力气吐出的破碎字句——“林晚，
等我们出去……”——那里面饱含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某种滚烫的东西，
难道仅仅只是一句关于伤痛的提醒？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我看着他镜片后平静无波的眼睛，
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我此刻僵硬、苍白、甚至有些可笑的身影。
原来一直耿耿于怀、被自己珍藏在心底最深处反复摩挲的，
只是对方一个微不足道的痛觉提醒？十年来的每一次午夜梦回，
每一次想起那戛然而止的尾音时心头掠过的悸动和猜测，
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自导自演的讽刺。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
留下冰凉的麻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
大概是僵硬地维持着一个社交场合应有的、不至于失礼的空白。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空白即将凝固时，一个带着笑意的、熟悉又陌生的女声，
像一把轻巧的钥匙，突兀地插入了这片死寂：“哟，聊什么呢这么严肃？叙旧情啊？
”一股混合着柑橘和广藿香的浓郁香水味强势地靠近。
一个穿着亮片吊带红裙、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身影，端着酒杯，
摇曳生姿地挤到了我和周屿之间。是苏小雅。十年不见，她像一颗被打磨得更加璀璨的钻石，
眼角眉梢都飞扬着一种属于世俗胜利者的光彩。
她亲昵地、甚至带点刻意地轻轻碰了一下周屿的手臂，动作熟稔自然，随即转向我，
红唇扬起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林晚，好久不见啦！还是这么……嗯，朴素。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那条款式保守的米色连衣裙上飞快地溜了一圈。苏小雅不等我回应，
又侧过头，用一种带着娇嗔又理所当然的语气对周屿说：“阿屿，
你怎么也不提醒我林晚也来了？早知道该一起过来的嘛。
”她的身体语言带着强烈的占有意味，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主权。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沉向一个冰冷的深渊。苏小雅……周屿……阿屿？苏小雅似乎很满意她制造的效果，
她晃了晃杯中的红酒，那艳丽的液体折射着吊灯的光，像一小团燃烧的火。她看着我，
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般的怜悯，声音清晰得如同在宣读一份判决书：“哎呀，
林晚，你这问题问得，让阿屿怎么好意思说嘛？多尴尬呀！
当年……后来他不是都跟我在一起了吗？”“轰——！”一道无形的惊雷，
毫无预兆地在我脑中炸开。眼前苏小雅那张妆容精致的笑脸、周屿那张沉静淡漠的脸，
瞬间扭曲变形，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吞噬。白光之后，是铺天盖地的灰黄尘埃。
记忆的闸门被这残忍的宣告猛地撞开，汹涌的、带着血腥味的画面瞬间将我淹没。
是那个混乱、绝望的午后。教学楼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揉碎，
钢筋混凝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轰然倒塌。天花板像脆弱的饼干一样剥落，
沉重的预制板砸在课桌椅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荧光灯管在头顶炸裂，
玻璃碎片像冰雹一样簌簌落下。刺耳的尖叫声、痛苦的哭喊声、绝望的呼救声，
混杂着建筑物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垮塌声，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我和周屿被困在教室门口那片狭窄的空间里，前后都被坍塌的墙体堵死。呛人的粉尘弥漫，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石灰味。死亡的阴影冰冷地扼住喉咙。“别怕！林晚！
靠紧我！”周屿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他猛地将我往墙角一推，
自己的身体死死抵住了那扇在剧烈摇晃中发出痛苦呻吟、眼看就要彻底垮塌下来的沉重铁门。
巨大的力量撞击着门板，每一次撞击都让他身体剧烈地震颤，他紧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我蜷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他，碎石和灰尘不断落在他头上、肩上。
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用单薄的血肉之躯，
硬生生扛住了那扇随时可能将他们压成齑粉的死亡之门。“周屿！”我失声尖叫。
就在下一秒，伴随着一阵更猛烈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咆哮，
整个空间再次剧烈地倾斜、颤抖！那是恐怖的余震！天花板一大块水泥板轰然剥落，
挟着千钧之力，朝着我蜷缩的角落狠狠砸落！“小心——！”电光火石间，是周屿！
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惊人力量，在水泥板砸落的瞬间，猛地转身，
用尽全身力气将我扑倒在地，死死护在身下！“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响。不是水泥板砸在我身上的声音。
而是……而是水泥板的一角，狠狠砸在了周屿的后背！“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痛苦闷哼，
伴随着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骨头碎裂声，同时在我耳边炸开！温热的液体，
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味，瞬间浸透了我的校服后背，滚烫得灼人。“周屿！周屿！
”我被他沉重的身体压着，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挣扎着想推开他查看。“别……别动……”他伏在我颈窝，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嗬嗬声，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皮肤上。
“……疼……骨头……好像……断了……”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
只剩下他压抑的、痛苦的喘息，还有我擂鼓般的心跳。他身体的重量，
那温热的、不断扩散的湿濡感，以及那清晰可闻的骨头碎裂声，
像烙印一样刻进了我的灵魂深处。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说不清的、撕心裂肺的痛楚攫住了我。
“不能死……我们都不能死……”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支撑着我。我拼命从他身下挣扎出来，
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臂，用尽吃奶的力气，拖着他沉重的、失去知觉的身体，
在布满尖锐碎石和扭曲钢筋的废墟上，一点一点，朝着外面隐约透进光线的缝隙挪动。
每一寸移动都伴随着他痛苦的抽气和压抑的呻吟。每一次拉扯都让我心如刀绞。
我的手肘、膝盖被碎石割破磨烂，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我只有一个念头：带他出去！带他出去！就在我们艰难地爬过一块巨大的、倾斜的楼板边缘，
外面救援人员的声音和刺眼的阳光已经隐约可见时，一直强撑着意识的周屿，
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他伏在我背上，脸颊贴着我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
“林晚……”他的声音极其微弱，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颤抖。我的心猛地一缩，巨大的酸楚和某种隐秘的期待瞬间涌了上来。
我停下动作，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等我们……出去……”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希冀，如同黑暗中努力点燃的一点微光。“出去以后”什么？
他会说什么？巨大的悬念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轰隆隆——！！！”脚下的大地再次发出沉闷而暴戾的咆哮！
又一次强烈的余震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彻底激怒，
整个废墟再次剧烈地摇晃、扭曲！我脚下那块本就不稳的巨大楼板猛地一滑！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带着背上的周屿，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天旋地转！
尖利的碎石和扭曲的钢筋擦刮着身体，留下火辣辣的痛感。“啊——！”我失声尖叫，
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尘土。滑落带来的剧烈颠簸和撞击，
让本就重伤的周屿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痛嚎，随即彻底昏死过去，
伏在我背上的重量骤然变得死沉。那句未曾出口的“等我们出去……”，
就这样被无情地、粗暴地掐断在震耳欲聋的垮塌声和我自己的尖叫里，
连同他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一同被黑暗吞噬。……几天后，
在临时搭建的、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医疗帐篷里。我拖着一条被固定着夹板的腿，
拄着简易的拐杖，一步一步，挪到周屿所在的病床区域。他伤得很重，脊椎骨裂，失血过多，
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我迫不及待地想见他，想确认他是否安好，
想……或许还能听到那句未曾说完的话。然而，
当我掀开那扇充当隔断的、沾着污迹的白色帘布时，看到的景象却像一把淬毒的冰锥，
狠狠扎进了我的眼底，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正午刺目的阳光透过帐篷顶的缝隙，
形成一道惨白的光柱，恰好笼罩在周屿的病床前。尘埃在那道光柱里狂乱地飞舞，
像无数细碎的金粉。周屿半倚在简陋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些。
而苏小雅——她穿着一条和此刻同学会上一样刺眼的红色连衣裙，
尽管裙摆沾了泥污——正俯身靠得他极近。她的一条手臂，亲昵地环过周屿的脖颈。而周屿，
他没有推开她。更让我血液彻底冻结的是，苏小雅微微侧过头，就在我的注视下，
她鲜红的、饱满的唇，轻轻地、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占有意味，
印在了周屿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上。那一抹刺眼的樱桃红，在惨白的阳光下，
在周屿毫无生气的唇上，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烙印。时间凝固了。空气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