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州的风,裹着南剑州山峦深处特有的草木清冽气息,吹过晏家小院低矮的土墙。
院中那株老枇杷树,阔大的叶子在风里翻卷,筛下碎金般的光斑,跳跃在阿爹佝偻的脊背上。
他正蹲在青石垒砌的茶灶前,神情专注得像在雕琢稀世珍宝。一只素面粗陶风炉,
炉膛里松炭烧得正旺,跳跃着橙红的火苗。炉上架着的铁釜中,
山泉水已发出细微的、蟹眼似的轻响。阿爹布满粗茧和老茧的手,稳稳提起釜,
将滚水注入旁边温着的兔毫盏里。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却清晰映出那双眼睛里近乎虔诚的光。“清殊,来。”他声音低沉沙哑,
带着山风磨砺的粗粝感。我应声过去,跪坐在蒲团上,递上早已备好的青竹茶筅。
阿爹接过去,没看我,目光凝在盏中。他右手执壶,
左手指尖捏起一小撮碾得极细、如尘如雾的建茶“龙团胜雪”茶粉,雪沫似的,
无声撒入温热的盏底。“看好了,”他喉头滚动,每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抠出来,
带着血气和山岩的沉重,“建州这山山水水养出的茶脉,是晏家的命!一丝一缕,
都连着祖宗魂魄,连着往后子孙的活路!”滚烫的初沸水如银线泻落,
精准地冲击在盏底茶粉上。阿爹手腕一振,茶筅闪电般探入,手腕带动小臂,
以某种奇异而圆融的力道搅动起来。初时无声,只有茶粉与水交融的细密声响。渐渐地,
那盏中混沌的茶汤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旋转、聚合。茶筅在他手中发出“刷刷”的轻啸,
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茶沫,一层层、一圈圈地涌现出来。
先是细碎如鱼眼,继而紧密如蟹沫,最终竟堆叠、凝结,如同初冬最细密的新雪,
洁白得耀眼,丰盈得几乎要溢出盏沿。那雪沫表面,竟隐隐泛着一层珍珠般柔和的虹彩,
在午后穿透枇杷叶的光线下,流转着无法言喻的光华。茶香,不再是清幽的草木气息,
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凝练到极致、几乎有了实体的馥郁,霸道地充盈了整个小院,
冲散了松炭的烟火气,压下了草木的清新。我看着那盏中凝固的雪浪,呼吸都屏住了。
这哪里是茶?分明是阿爹用骨血魂魄,在盏中祭出的一座雪山!“记住了,清殊,
”阿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磐石般的坚定,“七汤点茶,
汤瓶注水如悬河落九天,茶筅击拂如惊涛卷霜雪。要快,要稳,要狠!心无旁骛,神凝一点!
这茶沫,要白如雪,厚如云,聚而不散,咬盏不消!这才配得上我们晏家守护的茶脉!
”他小心地将兔毫盏捧到我面前。那雪沫果然紧紧“咬”着盏壁,凝立如峰,久久不塌。
我伸出指尖,极轻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雪白的顶峰,冰凉,柔韧,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茶韵。
“阿爹,”我仰起头,望着他因常年烟熏火燎而显得格外深刻的皱纹,
“它像……像月亮掉进盏里了。”阿爹布满风霜的脸上,
终于绽开一丝极淡、却深及眼底的笑意。他粗糙的大手落在我发顶,轻轻揉了揉。“傻丫头,
是明月照清欢啊。”他抬眼望向院外起伏的、墨绿色的茶山轮廓,目光悠远,“守住这茶脉,
守住这盏里的明月光,日子再苦,心里头就有那么点清亮,有口清欢可尝。
”那是我最后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阿爹眼中那捧“明月光”。建州府衙前的广场,
早已人声鼎沸,水泄不通。空气里弥漫着蒸腾的水汽、汗味、劣质脂粉香,
还有无数种茶叶混合的气息,发酵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躁动。一年一度的“茗战”,
是建州茶人最大的盛事,更是决定各家茶场来年兴衰荣辱的生死场。阿爹脊背挺得笔直,
像一株扎根在风口的古松。他穿着浆洗得发白、却一丝褶皱也无的靛蓝布衫,
独自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一角。身边那些或锦袍玉带、或绸缎加身的茶商大户们,
投来的目光混杂着审视、戒备,甚至隐隐的敌意。晏家茶场太小了,
小得像山岩缝里倔强钻出的一棵野茶树,
却偏偏年年都结出让所有大茶商都坐立不安的“金叶子”。我挤在人群最前面,
心揪得紧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目光死死锁在高台中央那张紫檀长案上。
案上摆放着数十只形态各异的茶盏,每一只都代表着一方势力,一场无声的厮杀。评判开始。
府衙请来的几位须发皆白、神态倨傲的老茶博士,捻着胡须,慢条斯理地踱步。
他们或俯身细嗅茶香,或眯眼观察茶沫的色泽、形态和“咬盏”的程度,
间或低声交换几句意见,引得台下相关的人一阵阵骚动。每一次有人被淘汰,
便有小吏面无表情地将那盏茶连盏带汤泼洒下高台,引来一片惋惜或幸灾乐祸的哗然。
案上的茶盏越来越少,气氛也越来越凝重,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
终于,紫檀长案上,只剩下两只茶盏遥遥相对。一只,
是胎骨厚重、釉色深沉如夜的黑釉建盏,盏口阔大,正是阿爹带来的那只,
盏中茶沫洁白如雪,凝厚如云,稳稳地“咬”着盏壁,
在午后的阳光下流转着珍珠般温润的毫光。另一只,
是胎薄如纸、釉色青翠欲滴的越窑秘色瓷斗笠盏,盏型秀雅,
属于建州最大的茶商——万记茶行的东家万正奎。他站在阿爹对面,
一身簇新的宝蓝团花绸袍,面皮白净,保养得宜,一双细长的眼睛半眯着,
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微笑,目光偶尔扫过阿爹,那眼神深处,却像淬了毒的冰针,
带着毫不掩饰的阴冷和志在必得的贪婪。几位老茶博士围着这两只盏,
低声商议的时间格外漫长。台下的喧嚣也渐渐平息,
无数双眼睛灼灼地盯着那两张决定命运的茶案。我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终于,
为首那位最年长的茶博士,颤巍巍地直起身,清了清嗓子。广场上瞬间落针可闻。
“经我等反复品鉴,斟酌再三……”老博士的声音带着暮气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晏氏茶场所贡之‘龙团胜雪’,其沫……白胜新雪,厚若凝脂,聚而不散,咬盏逾刻不消。
其香……凝练醇厚,沁人肺腑,隐有山岚之气,深得建茶‘骨鲠’之韵!”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台下屏息的人群,
最后落在阿爹那张因常年辛劳而显得格外沧桑、此刻却绷得如岩石般坚硬的脸上。
“故此一局,茗战魁首——晏氏茶场!”“轰!”巨大的声浪瞬间爆发开来,
淹没了老博士后面的话。有欢呼,有惊叹,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抽气和嗡嗡的议论。
万正奎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随即扭曲,那层虚伪的温和被彻底撕碎,
露出底下铁青的底色和眼中翻涌的毒火。他死死盯着阿爹,那眼神,像淬了剧毒的匕首,
恨不得立刻将阿爹钉死在当场。阿爹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挺得更直。
他对着评判席方向,深深一揖,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当他直起身时,
我看到他额角有汗珠滚落,砸在脚下的木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脸上没有狂喜,
只有一种近乎悲怆的释然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几个小吏费力地抬着一块沉重的木匾走上高台。
匾额用上好楠木制成,边缘雕着缠枝莲纹,
中间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刺目地闪耀着——茗战魁首。万正奎拂袖而去,
宝蓝绸袍在拥挤的人潮中像一片阴冷的云,迅速飘远,只留下一道冰锥般的视线,
狠狠剜过阿爹的背影。人群簇拥着阿爹,推搡着,喧闹着,
像潮水般涌向晏家那间简陋的茶寮。阿爹被众人拱卫在中间,步履有些踉跄,
脸上挤出的笑容僵硬而勉强。那块沉重的金匾被两个壮汉抬着,走在最前面,金光闪闪,
晃得人眼花。我落在最后,心却沉得像坠了块冰冷的石头,那金匾的光芒非但没有带来暖意,
反而像寒冰折射出的冷光,冻得我指尖发麻。万正奎离去时那淬毒的眼神,
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清殊!愣着干啥?快回家!
你阿爹今儿可是给咱晏家挣了大脸面了!”隔壁陈婶的大嗓门带着兴奋的颤抖,
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往前拽。小小的茶寮里挤满了人,
笑语喧哗几乎要掀翻茅草屋顶。粗瓷碗里倒满了浑浊的米酒,
劣质的花生米和炒豆子撒了一地。阿爹被按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竹椅上,
那块金匾就靠在他身后的土墙上,金粉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老晏!厉害啊!
万记都被你踩下去了!” “晏老哥,往后你家这‘龙团胜雪’,可得给我们匀点啊!
” “魁首!这可是真金白银的招牌啊!晏老哥,发达了可别忘了乡亲!”阿爹端着粗瓷碗,
勉强应和着。他脸上挂着笑,那笑容却像一张僵硬的面具,
浮在深深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忧惧之上。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欣慰,有嘱托,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就在这时,
茶寮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喧闹声戛然而止。
门口站着两个陌生男人。打头的是个精壮汉子,穿着半旧的皂色短打,腰间鼓鼓囊囊,
眼神凶悍,像刚出笼的斗犬。他身后跟着个瘦高的中年人,面色蜡黄,眼珠浑浊,
穿着绸布长衫,却皱巴巴的沾着油渍。两人身上都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和浓重的酒气。
“哪个是晏老头?”精壮汉子粗声粗气地问,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众人脸上扫过,
最后钉在阿爹身上。茶寮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刚才还闹哄哄的乡亲们,
此刻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躲闪。陈婶抓着我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
阿爹慢慢放下手中的粗瓷碗,缓缓站起身。他的背脊依旧挺直,
但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更加灰败。“鄙人便是。不知二位寻我何事?”“何事?
”那精壮汉子嗤笑一声,大步走到阿爹面前,一股浓烈的酒臭扑面而来。“装什么糊涂?
你晏家茶场那三亩坡地,挡了我们东家新开的矿道!识相的,赶紧把地契拿来!
我们东家心善,赏你几贯铜钱,够你买口薄棺材了!”“放屁!”阿爹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嘶哑,“那是我晏家祖传的茶山!地契在官府备了案,白纸黑字!
你们想强占?”“强占?”那瘦高个慢悠悠踱上前,浑浊的眼珠里闪着毒蛇般的光,
“晏老头,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你那破茶山值几个钱?挡了矿道,误了东家的大事,
把你全家填进去都赔不起!地契?”他干笑两声,声音像砂纸摩擦,
“谁知道你那地契是不是真的?说不定是伪造的呢?”他猛地一拍桌子,
震得碗碟乱跳:“少废话!今日这地契,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话音未落,
那精壮汉子一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就朝阿爹胸口衣襟抓去!“滚开!”阿爹怒吼一声,
积压了一整日的悲愤和屈辱瞬间爆发。他猛地抄起身旁一把沉重的竹椅,
用尽全身力气抡了过去!动作带着茶农常年劳作练就的狠劲,又快又猛!“砰!”一声闷响,
竹椅狠狠砸在精壮汉子的肩膀上。那汉子猝不及防,痛吼一声,踉跄着退了两步,
撞翻了旁边的桌子,杯盘碗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反了你了!老东西!
”瘦高个眼中凶光毕露,厉声喝道,“给我往死里打!”精壮汉子红了眼,揉着肩膀,
像被激怒的疯牛,低吼着再次扑上!瘦高个也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匕,寒光一闪,
阴狠地刺向阿爹肋下!小小的茶寮瞬间成了修罗场!桌椅翻倒,碗碟碎裂,
酒水混着花生米泼洒一地。乡亲们尖叫着,哭喊着,连滚带爬地往门外挤,生怕被殃及。
阿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挥舞着断裂的竹椅腿,
奋力抵挡着两个恶徒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他毕竟年老体衰,
又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心神的大比,动作越来越滞涩。那精壮汉子一拳狠狠捣在他腹部,
阿爹闷哼一声,痛苦地弯下腰。就在这一瞬,瘦高个眼中寒光一闪,那柄淬毒的短匕,
无声无息地,带着最阴险的轨迹,猛地刺向阿爹的后心!“阿爹——!!!
”我撕心裂肺的尖叫冲破喉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混乱中,
不知是谁撞倒了墙边那盏昏暗的油灯。“哐当!”灯盏摔碎在地上,
微弱的火苗猛地舔舐上泼洒开的灯油和茅草墙壁!“呼——!”火焰如同被唤醒的赤色毒蛇,
瞬间窜起,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茅草和木梁!浓烟滚滚,带着刺鼻的焦糊味,
刹那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火光跳跃,将正在缠斗的三人扭曲成疯狂舞动的鬼影。
“走水啦!快跑啊!”门外传来惊惶的哭喊。混乱中,
我只看到瘦高个那张蜡黄的脸在火光和浓烟中一闪而过,
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残忍而快意的弧度。随即,他和那精壮汉子如同鬼魅般,迅速抽身,
撞开混乱逃命的人群,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阿爹!阿爹!”我哭喊着,
不顾一切地要冲进那吞噬一切的火焰。“清殊!不能进去啊!”陈婶死死抱住我的腰,
哭得声嘶力竭,“火太大了!没用了!没用了啊!”熊熊烈火像一张巨大的、狞笑的魔口,
彻底吞没了那个佝偻着倒下的身影,吞没了那块刚刚挂上墙、金漆未干的“茗战魁首”匾额。
木匾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刺目的金字迅速被浓烟和火舌舔舐、吞噬,
化为灰烬。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阿爹残留的气息和血肉焦糊的恐怖味道。我眼前一黑,
巨大的悲恸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整个世界在疯狂旋转,
火光、浓烟、哭喊、碎裂声……一切都扭曲成破碎的漩涡,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
……冷。刺骨的寒冷,像无数根冰针,扎透破旧单薄的衣衫,钻进骨头缝里。
我蜷缩在晏家茶场后山那个废弃的、仅容一人藏身的石砌炭窑里。
窑口用枯枝败叶小心地遮掩着,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透进外面惨淡的月光和凛冽的山风。
三天了。那场大火之后,万正奎的人像嗅到血腥味的豺狼,
在废墟和整个建州城疯狂地搜寻我,还有那块据说藏着晏家茶脉最大秘密的玉玦。是陈婶,
趁着夜色,用破麻袋把我裹起来,像拖一袋发霉的米粮,偷偷塞进了进山送炭的牛车夹层里,
才险险逃出了城。阿爹……阿爹没了。家没了。茶寮成了焦黑的断壁残垣,
连同那块带来灾祸的金匾,一起化作了灰烬。只有这深山里,晏家最后的三亩茶坡,
在寒冷的夜风里,沉默地伫立着。它们是我仅剩的命脉,是阿爹用命护住的根。
玉玦紧贴在心口,冰冷的触感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流。这是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古玉,
色泽温润如羊脂,形制古朴,边缘有云雷纹,中间镂雕着一个繁复的、类似茶芽的古老符号。
阿爹弥留之际,用尽最后力气塞进我怀里的。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唇翕动,
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口型在说:“茶脉……护住……玉……钥……”玉是钥匙?
开启什么的钥匙?茶脉的秘密?我茫然地摩挲着冰冷的玉玦,指尖划过那些繁复的纹路,
只觉得沉重如山。夜枭凄厉的啼叫在寂静的山林间回荡,更添几分阴森。远处,
似乎隐隐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和人语。我的心猛地一缩,身体瞬间绷紧,
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是搜寻的人!他们找到附近了!不能再等了!这深山也非久留之地。
万正奎的势力盘踞建州,只手遮天,我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玉玦的秘密,
晏家茶脉的生机……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那遥远得如同传说的汴京城。
听说那里汇聚天下奇珍,也有最顶级的茶行,
或许……或许那里有能压过万记、能为阿爹讨回公道的路?念头一起,
如同野草在绝境中疯长。去汴京!必须去汴京!我咬紧牙关,将冰冷的玉玦更深地按在心口,
仿佛要从那冰冷的石头里汲取最后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和勇气。寒意更重了,
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我抱紧双膝,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死死盯着缝隙外那片被月光照得惨白的山路。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但更深处,
一股混合着悲愤和孤注一掷的火焰,正艰难地燃烧起来。活下去。护住茶脉。去汴京。
……三年后,汴京。初秋的夜风已带着明显的凉意,穿过御街两侧鳞次栉比的楼阁飞檐,
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樊楼那高耸入云的彩楼欢门依旧流光溢彩,
丝竹管弦与行酒令的喧闹声浪隐隐传来,混合着脂粉香和酒气,织成一张巨大而奢靡的网,
笼罩着这座不夜之城。我低着头,脚步匆匆,尽量将自己缩在街道投下的阴影里。
身上的粗布襦裙洗得发白,袖口和裙摆都磨出了毛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裹,
里面是我视若性命的宝贝——阿爹留下的那套点茶器具:一个胎骨厚重的旧建盏,
边缘有一道细微的冰裂纹;一个形制古朴、口沿微缺的铜茶瓶;还有那支跟随阿爹多年,
竹节已被摩挲得无比光滑的茶筅。白日里,我在城西一家小茶肆后厨帮工,
清洗堆积如山的杯盏碗碟,双手长时间浸泡在碱水里,早已红肿开裂。
此刻正赶回赁居的陋巷小屋——一间低矮、终年弥漫着霉味和隔壁炊烟气的耳房。
刚拐进巷口,一股浓烈的劣酒气混杂着呕吐物的酸腐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
一个肥胖的身影堵在狭窄的巷道中央,正是茶肆的管事刘二。他喝得醉醺醺,满面油光,
敞着怀,露出里面脏污的汗衫。“哟,这不是我们晏娘子吗?”刘二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滴溜溜地转,带着毫不掩饰的下流,“天儿这么晚了,一个人走夜路,
多……多不安全啊!”他摇晃着肥硕的身体,故意朝我这边挤过来,
一只油腻腻的胖手就朝我胳膊上抓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猛地侧身躲开,
指甲深深掐进怀里的粗布包裹,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恐惧。“刘管事,请让让路。
”声音干涩紧绷。“让路?”刘二嘿嘿笑着,又逼近一步,酒气喷在我脸上,“急什么?
陪哥哥我说说话嘛!听说你以前也是茶户家的小姐?啧啧,落到这步田地,
怪可怜的……不如……”他另一只手竟直接朝我怀里摸来!“滚开!
”积压了三年的屈辱和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我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狠狠撞开他!
“哎哟!”刘二没料到我会反抗,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湿冷的砖墙上,
痛得龇牙咧嘴。“小贱人!给脸不要脸!”他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站稳,脸上肥肉抖动,
眼中凶光毕露,抡起蒲扇般的巴掌就朝我脸上扇来!劲风扑面!我下意识闭上眼,
绝望地抱紧怀里的包裹。预期的剧痛并未落下。一道沉稳的男声在巷口响起,不高,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巷子里污浊的空气。“住手。
”刘二的巴掌硬生生停在半空,离我的脸颊不过寸许。他脸上的凶横瞬间僵住,
转为一种谄媚又惊惧的惶恐,猛地扭头看向巷口。我也睁开眼,循声望去。
巷口停着一辆青幔马车,形制并不华丽,却透着一种低调的厚重感。车前挂着一盏素纱灯笼,
昏黄的光晕下,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他身形颀长,穿着月白色的圆领襕衫,
外罩一件同色系的半臂,腰间束着玉带,通身无多余佩饰,只在夜色里显出一种清贵的疏离。
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他并未看刘二,
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并非审视,也非怜悯,更像是在看一件寻常之物,
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光天化日,御街之侧,强辱弱女,”男子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听不出情绪,“大宋律例,视同劫盗。你是想尝尝开封府的杀威棒,
还是想去沙门岛宋代流放重犯之地走一遭?”刘二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
酒意瞬间吓醒了大半。“大、大人!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就是……就是喝多了,
跟晏娘子开、开个玩笑!”他点头哈腰,语无伦次,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玩笑?
”男子唇角似乎极细微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滚。”一个字,轻飘飘的,
却像带着千钧之力。刘二如蒙大赦,再不敢看我一眼,连滚爬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巷子,
肥胖的身影消失在御街的灯火阑珊处。狭窄的陋巷里,只剩下我,
和那个站在昏暗光影里的陌生男子。夜风穿过巷子,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
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怀里的粗布包裹被我抱得死紧,粗糙的布料磨蹭着开裂红肿的手心,
带来一阵阵钝痛。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方才的愤怒和恐惧尚未完全平息,
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巷子太窄,他站在那里,挡住了唯一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