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风卷着雪沫子，抽在脸上像刀割。
沈知意陷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肺腑间像是塞满了冰碴子，每吸一口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身后传来狗吠声，还有人贩子何老三的怒骂：“小贱人！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她死死攥着藏在袖中的碎瓷片，那是从石榴屯石家灶台上抠下来的，边缘锋利，此刻正硌得掌心生疼，渗出血珠来，滴在雪地里，开出一朵朵细碎的红梅。
“红杏！别跑了！”何老三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喘息，“跟我回去，给石家傻子当媳妇，有你一口饭吃！”
红杏。
这是他们给她起的名字。在被拐来之前，她叫沈知意，是城里中学的高二学生，会解三角函数，会背《离骚》，会在周末和同学去喝珍珠奶茶。可现在，她只是个被铁链锁了半年，用来给傻子冲喜的“红杏”。
雪越下越大，模糊了视线。沈知意脚下一滑，重重摔在雪地里，后脑勺磕在冻硬的土块上，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金星。
她想起半年前那个傍晚，她放学回家，被人捂住口鼻拖进面包车。黑暗中，她闻到何老三身上那股劣质烟草味，感受到铁链勒进手腕的灼痛。后来她被卖到石榴屯，给石家那个据说是小时候坠崖摔傻了的少爷当媳妇。
石家少爷叫石砚之，其实不傻。有次趁何老三不在，他偷偷塞给她半个馒头，小声说：“我爹不是坠崖死的，是被人推下去的。”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她手腕的锁链时，微微发颤，“这链子……勒得疼吧？”
那时的沈知意，还抱着一丝逃跑的希望。直到昨天，她亲眼看见何老三把试图逃跑的何秀丽捆在柴房的木架上，用烧红的烙铁烫她的胳膊，嘴里骂骂咧咧：“让你跑！让你跑！看你还敢不敢不听话！”
何秀丽的惨叫声像针一样扎进沈知意的心里。她知道，自己要是再跑不掉，下场只会比何秀丽更惨。
“抓住她了！”
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脚踝，猛地往后拽。沈知意尖叫着，挥舞着碎瓷片往后划去，只听“嗷”的一声，何老三捂着胳膊后退几步，血从他指缝里涌出来。
“你敢伤我？！”何老三眼睛红了，像头被激怒的野兽，“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他扑上来，一把夺过沈知意手里的碎瓷片，狠狠砸在地上。然后，他解下腰间的麻绳，粗暴地缠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回拖。
麻绳勒得很紧，比铁链更疼，像是要把骨头勒断。沈知意挣扎着，哭喊着，可风雪吞没了她的声音，只有何老三的狞笑在耳边回荡：“跑啊！我看你还怎么跑！”
拖到石家院门口时，沈知意已经没了力气。她抬起头，看见石家那扇朱漆大门，门环上还贴着红色的囍字，刺眼得像血。石砚之站在门后，透过门缝看着她，眼神里有恐惧，有愧疚，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不敢出来。
沈知意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混合着雪水，在脸上冻成冰碴。她就像个笑话，一个挣扎了半年，最终还是逃不掉的笑话。
何老三把她扔进柴房，锁上门。黑暗中，沈知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腕上的勒痕火辣辣地疼。她想起石砚之那句话：“这链子……勒得疼吧？”
疼。
怎么能不疼？
不仅是手腕疼，心更疼。疼自己的无能为力，疼这暗无天日的命运，疼那些和她一样被拐来的女子，永远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狱里。
雪还在下，柴房的窗户破了个洞，寒风灌进来，冻得她瑟瑟发抖。沈知意感觉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意识渐渐模糊。
弥留之际，她仿佛看到手腕上凭空出现了一道红痕，像一根细细的红绳，缠绕着，闪烁着微弱的光。她想起奶奶说过的话：“人这辈子，都有根缠命绳，捆着你的前世今生，捆着你的因果报应。”
报应吗？
她的报应，就是生而为人，却任人宰割？
“我不甘心……”沈知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心里呐喊，“若有来生，我沈知意，绝不再任人摆布！我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感觉那道红绳突然收紧，然后猛地炸开，化作一片温暖的红光，将她包裹住。
……
“唔……”
苏绾卿在一阵颠簸中醒来，后脑勺的钝痛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身上盖着条粗布被子，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手腕上隐隐作痛，她抬手去摸，触到一片光滑的肌肤，没有铁链，没有麻绳，只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像一根虚幻的红绳，若隐若现。
这是哪里？
她不是应该死在石榴屯的柴房里了吗？
苏绾卿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马车很小，铺着稻草，角落里堆着个破旧的包袱。车窗外传来赶车人的吆喝声，还有马蹄踏在泥地上的“哒哒”声。
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外面是一条蜿蜒的山路，两旁是光秃秃的树木，天空阴沉，像是要下雪的样子。路牌上写着三个字：青石镇。
青石镇？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就在这时，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一个叫苏绾卿的少女，生母早逝，父亲苏员外嗜赌成性，为了还赌债，把她“典”给乡绅石家，给石家那个据说小时候坠崖摔傻了的少爷冲喜。
苏绾卿……石家……坠崖摔傻的少爷……
这些字眼像惊雷一样在沈知意的脑海里炸开。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纤细，苍白，掌心光滑，没有那道被碎瓷片硌出来的伤疤。她再看向自己的脸，借着车窗透进来的光，看到一张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面容，眉眼间竟与记忆中的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更稚嫩些。
她重生了。
重生在了一个架空的永宁王朝，成了一个和她一样命运多舛的庶女苏绾卿。
而那个石家少爷……会不会就是石榴屯的石砚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手腕上的红痕突然剧烈地发烫，前世雪夜里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何老三的狞笑，狗吠声，石砚之那双复杂的眼睛，还有柴房里那刺骨的寒冷……
“不……”苏绾卿捂住头，痛苦地低吟出声。
她不是红杏，她是沈知意，是苏绾卿！她不要再被捆着，不要再任人摆布！
马车突然停下，外面传来苏员外的声音，带着谄媚的笑：“石管家，这就是小女绾卿，您看……”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像冰锥刮过石头：“苏员外放心，石家不会亏待她的。只要她安分守己，给我们少爷冲喜，那五十两银子的赌债，就算一笔勾销了。”
是石长禄！
苏绾卿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个声音，和前世那个帮着何老三看守她们的石家长工，一模一样！
“是是是！”苏员外连忙应着，“绾卿，快下来，跟石管家走，到了石家，要听话，知道吗？”
车帘被掀开，刺眼的光线照进来。苏绾卿抬起头，看见苏员外那张写满贪婪的脸，旁边站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三角眼，鹰钩鼻，眼神阴鸷，正死死地盯着她，像在打量一件货物。
石长禄。
真的是他。
前世，就是这个石长禄，帮着何老三把逃跑的女子抓回来，用鞭子抽，用烙铁烫，手段狠辣。
手腕上的红痕烫得更厉害了，苏绾卿感觉有股力量在身体里涌动。她想起临死前的誓言：“若有来生，我绝不再任人摆布！”
她缓缓从马车上下来，目光平静地扫过苏员外和石长禄，然后，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那是她醒来时发现藏在包袱角落里的碎瓷片，边缘锋利，和前世那片一模一样。
苏绾卿握紧碎瓷片，狠狠划破掌心。
血珠涌出来，滴在地上。她抬起头，迎着石长禄阴鸷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
“我苏绾卿，此生绝不再任人摆布。”
话音落下的瞬间，手腕上的红痕突然发出一道微弱的红光，像一道无声的誓言，烙印在她的肌肤上，也烙印在了这命运的轮回里。
马车再次启动，朝着石家的方向驶去。苏绾卿坐在车里，看着掌心那道鲜红的伤口，感受着手腕上那若有若无的红绳印记，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石家。
石砚之。
石长禄。
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罪恶。
这一世，她回来了。带着两世的记忆，带着这根神秘的缠命绳，来讨还所有的债。
雪，终于开始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