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5 AM,启明星大厦17层,策世广告公司策划部
空气是馊的。
不是垃圾桶里隔夜外卖腐烂的味道,也不是角落里绿萝盆栽枯叶发酵的酸腐。是更顽固、更粘稠的那种馊——廉价速溶咖啡粉冲开后放凉了,表面浮着一层黯淡油光,混杂着电脑主机散热口喷出的灼热塑料味,还有陈默自己身上那件穿了三天、被汗水浸透又阴干的廉价白衬衫散发出的、类似隔夜馒头的微酸气息。它们拧成一股无形的绳,勒在每个人的鼻子上。
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惨白的光线像探照灯,把格子间里每一个佝偻的背脊、每一张蜡黄的脸都照得无所遁形,如同停尸房抽屉里拉出来的标本。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吞噬了天际线,只有对面几栋写字楼零星亮着的加班灯光,像几只绝望的眼睛,在深渊里无力地眨巴。
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是背景音里最刺耳的噪音,一声声敲在紧绷的神经上。突然,“砰”一声闷响,像块死猪肉砸在案板上,狠狠凿穿了这片虚假的忙碌。
“陈默!”
隔板那头传来主管王胖子油腻又暴躁的咆哮,唾沫星子几乎能穿透薄薄的复合板溅到陈默脸上。一份装订好的策划案被甩过来,锋利的纸边擦过陈默放在桌沿的手背,留下一条细细的白痕,火辣辣的。
“方案!明天!我要看到它在我桌上!不是这堆狗屎不通的垃圾!”王胖子肥胖的身躯挤在隔板缝隙,一张油汗涔涔的胖脸因愤怒而涨成酱紫色,绿豆眼里全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压榨成功的快意。他用力拍打着方案封面,“‘星辰大海’?我看是臭水沟捞月!重做!现在!立刻!马上!”
陈默没动。他甚至没抬头看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裤兜里持续不断的震动攫住了。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嗡鸣贴着大腿肌肉传来,带着一种催命的节奏感。不用掏出来看,他也知道是什么——银行发来的房贷催缴短信,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紧随其后的,是手机自动播放的一条语音信息,信号不太好,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
“小默…” 是他母亲的声音,虚弱,气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中间夹杂着撕心裂肺的、仿佛要把肺叶咳出来的剧烈喘息,“药…快吃完了…你爸…你爸那块表…要是实在…”
语音戛然而止,被下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淹没。那咳嗽声钻进陈默的耳朵,像砂纸在摩擦他脆弱的耳膜,又顺着神经一路烧灼到胃里。胃袋空得发慌,一阵阵痉挛着,向上泛着酸水,灼烧着他的喉咙。他下意识地看向桌上那桶吃了一半的泡面。
汤汁早已凝成一层浑浊的、泛着油光的胶状物,死死地扒在桶壁上。几根泡发了的面条软塌塌地挂在边缘,颜色黯淡。一股混合着劣质香精、脱水蔬菜的虚假鲜味,以及某种食物腐败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酸气,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这味道他太熟悉了。
第十三次。
这是他第十三次在凌晨四点闻到这桶泡面散发出的、一模一样的馊味。每一次“重来”,这味道都像一个烙印,狠狠地烫在他的记忆皮层上。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廉价西装粗糙的面料摩擦着皮肤,那条洗得发硬、边缘起毛的涤纶领带,此刻像条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缠在他的脖子上,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烦躁像野草一样疯长。他猛地抬起手,五指抓住领带结,用力向外一扯!
“嘶啦——”
一声轻微的、布料纤维被强行撕裂的声响。领带松脱了,脖子上传来一丝凉意。但就在这解脱般的动作中,他的左手腕内侧,不经意间擦过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
就是现在!
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陈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在自己的左手腕。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块表。一块老旧的、饱经风霜的上海牌7120型机械表。磨花的亚克力表蒙子下,乳白色的表盘早已泛黄,上面布满细小的划痕。原本银亮的表链也失去了光泽,边缘甚至有些氧化发黑。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个沉默的、沉重的纪念品。
但此刻,这块沉默的老表,正以一种诡异绝伦的方式,宣示着它的存在!
那根纤细的、鲜红色的秒针,没有遵循它亿万次重复的轨迹顺时针跳动。它正以一种缓慢却无比坚定的姿态,逆时针滑动!一格,又一格!表盘内部,微弱的“滴答”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细微、仿佛金属内部在生涩摩擦的“沙…沙…”声,像毒蛇在沙地上爬行,冰冷地钻进陈默的耳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前十二次轮回中被电梯轿厢碾碎、被汽车撞飞、从高空坠落的剧痛、窒息、冰冷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被点燃的汽油桶,轰然在他体内爆炸!记忆碎片带着血肉的温度,瞬间将他淹没!
“嗡——!!!”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毫无征兆地从头顶正上方轰然砸下!那是金属缆绳在巨大张力下瞬间绷断、然后猛烈抽打在井道壁上的恐怖声响!紧接着是刺耳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啦啦啦——!!!”仿佛整部电梯的钢铁骨架正在被无形的巨力疯狂扭曲、撕裂!
死亡的气息,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混凝土粉尘的呛人气息,如同实质的海啸,从头顶轰然压下!整层楼的日光灯管像是通了高压电,疯狂地闪烁、明灭,发出濒死的“滋滋”声。陈默面前的电脑屏幕“啪”地一声彻底黑屏,映出他自己那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
然而,就在这灭顶之灾降临前的零点几秒,在瞳孔被刺眼闪烁的灯光和头顶压下的巨大阴影占据的瞬间,陈默咧开了嘴。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混合着疲惫、嘲弄和某种奇异解脱感的弧度。
他的手没有去捂头,也没有徒劳地试图逃跑。他猛地探向桌下,一把抓住了那个靠在电脑主机旁的、鼓鼓囊囊的黑色电脑包!里面沉甸甸的,带着尼龙布特有的粗糙触感。他抓得那样用力,指关节都泛了白。
窗外,被霓虹灯染成诡异紫色的瓢泼暴雨,正疯狂地抽打着玻璃幕墙。密集的雨点汇聚成浑浊的水流,在玻璃上蜿蜒爬行,像一道道冰冷的泪痕。
陈默死死盯着那片扭曲的紫色雨幕,嘶哑的声音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一种近乎赌徒梭哈般的疯狂快意:
“这次…” 他攥紧了手中的电脑包,里面那把特意准备的长柄黑伞伞骨的坚硬轮廓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感,“…老子记得带伞!”
头顶,钢筋混凝土碎裂的轰鸣,如同死神的咆哮,轰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