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刑侦科里,空气黏糊糊的,像掺了隔夜的浆糊,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烟草劣质的辛辣味、汗腺过度分泌的酸腐气,还有一股子若有似无、却顽固得如同渗进地缝里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烦躁的污浊。墙上那口罗马字钟的秒针,每一次弹跳都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咔、咔、咔”,一声声,不紧不慢,却精准地凿在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角落那张瘸了一条腿的旧办公桌后,周默垂着眼帘。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浅灰色法兰绒西装三件套,浆洗得挺括的衬衫领口紧贴喉结下方,一丝不苟,与周围汗流浃背、卷着袖管的人们格格不入。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枚小巧的银质怀表,表盖开着,秒针在玻璃下无声地旋转。他的目光却落在办公桌对面一个惊魂未定的中年男人脸上,像两枚冰冷的探针,精确测量着对方每一次眼睑的颤动、嘴角肌肉的抽搐、额角汗珠滚落的轨迹。
“王老板,”周默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经过刻意打磨、毫无地域特征的平稳腔调,“你说绑匪是在尊夫人去霞飞路采买时动的手?具体时间?”
“下、下午三点……快四点吧?”王老板的喉结上下滚动,眼神飘忽,不敢与周默对视,“就在‘大昌洋行’门口!两个穿短打的粗人,蒙着脸……一把就……就把人掳走了!车……车是黑色的福特……”
“尊夫人当时佩戴了什么首饰?”周默追问,指尖轻轻在怀表冰冷的金属边缘划过。
“啊?首饰?”王老板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手指,“就……就一只翡翠镯子,还有……还有订婚的钻戒……”
周默的目光在他摸手指的动作上停留了半秒,怀表“啪”地一声合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王老板,”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你拇指指甲缝里残留的,是金利发**特供的象牙筹码碎屑。而尊夫人被掳走时,你正在那里输掉了她最后一件陪嫁的首饰,对吗?”
王老板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吱呀作响的木椅里。
办公室另一头,猛地爆出一阵粗嘎的大笑,像砂纸摩擦铁皮。“哈哈哈!行啊周教授!眼睛够毒的!”说话的是陈九。他大马金刀地靠坐在窗台边沿,一条腿曲起踩着窗棂,另一条腿随意晃荡着,露出半截沾着泥点的粗布裤管和磨毛了边的布鞋。身上一件半旧的藏青短褂,领口敞着,露出结实的古铜色脖颈。他手里捏着半个冷掉的生煎包,油渍浸透了包子的薄皮,沾在他粗糙的手指上。
陈九三两口把生煎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囊囊地嚼着,油光光的嘴咧开,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朝周默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赌钱输掉老婆家当,反手报个假案想把屎盆子扣绑匪头上?啧啧,王老板,你这算盘珠子,怕是要崩到租界总督脸上咯!”
他声音洪亮,毫不避讳,惹得办公室里几个埋头写报告的巡捕都皱眉侧目。陈九浑不在意,跳下窗台,随手在裤子上抹了抹油手,那动作粗犷得像在擦拭一件工具。他溜达到王老板瘫软的椅子旁,俯下身,一股子葱油混着汗味和街头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哥,”陈九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亲昵又危险的江湖腔调,像毒蛇吐信,“你婆娘那点事,瞒得过租界这些穿制服的老爷,还能瞒得过我陈九?大昌洋行门口那条后巷,窄得只够黄包车掉个头,绑匪开福特车?开进去倒出来都得半个时辰!编瞎话也挑挑地方!”他粗糙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在王老板冷汗涔涔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点了点,“说吧,人到底藏哪个犄角旮旯了?趁早交出来,省得老子费工夫。”
王老板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嘴唇翕动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哐”一声猛地推开,力道之大,门板撞在墙上又狠狠弹回。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高级香水和焦躁情绪的气流涌了进来。
“督察长!”一个穿着考究丝绸长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但此刻脸色煞白如纸的中年男人几乎是扑进来的,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神色仓皇的随从。他正是沪上赫赫有名的百货业巨子顾兆年。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边缘被捏得皱巴巴的纸,因为用力过度,指关节都泛着青白。
“又来了!又来了!”顾兆年的声音尖利,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稳气度,“我女儿!晚晴!就在刚才!在圣玛利亚女中门口!被……被绑走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闻声站起的英国督察长罗伯逊,“这是他们留下的!你们工部局!你们警务处!到底在干什么?!”
那张纸被顾兆年狠狠拍在罗伯逊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那是一张普通的廉价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是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铅字歪歪扭扭拼贴而成:
“顾家千金,暂借一叙。备好赎金,静候通知。天秤为证。”
在落款的位置,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用墨水清晰画出的图案——一架线条简洁、却透着一股冰冷平衡感的天平。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秒针的“咔哒”声变得异常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