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在与四皇子赵景明定亲的这一天。
晚上的宫宴上,是熏香、酒气和丝竹交织成的靡靡之音,令人作呕。金樽玉盏,琉璃生辉,映出满堂权贵的虚伪嘴脸。他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每一句恭维都像是在为我沈家满门的灵柩钉上钉子。
我的未婚夫,四皇子赵景明,正端坐在我对面。他身着月白锦袍,腰束玉带,面如冠玉,眼若星辰。他举手投足间,是那种浸淫皇家礼仪多年的温润与贵气,仿佛天生就该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正含情脉脉地为我斟酒,琥珀色的酒液从银质的酒壶中倾泻而出,在白玉杯中漾起一圈圈涟漪。他的声音温和得能掐出水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宠溺:“惊鹊,此乃西域进贡的葡萄佳酿,父皇特意赏赐,你尝尝。”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温柔。前世,我就是沉溺在这片虚假的温柔里,心甘情愿地为他奔走,为他搭桥,动用我丞相嫡女的身份,联合我父亲的门生故吏,将他一步步送上权力的巅峰。
我记得,定亲之后,他也是这样温柔地对我说:“惊鹊,待我登基,你便是我的皇后,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我信了。
于是,我看着我爹为了给他凑集军饷,得罪了户部尚书。我看着我哥哥为了给他扫清障碍,在边境九死一生。我看着我沈家,这座屹立了百年的大厦,为了他的千秋霸业,一块块地拆下自己的基石,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登天的梯。
梯子搭好了,他登了上去。登基第一年,我爹被以“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罪名,罢官下狱,最终病死在潮湿阴冷的天牢里。我哥哥在边关被污蔑“通敌”,万箭穿心。我沈家一百七十三口,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
而我,他曾经许诺的皇后,被废黜后位,囚于冷宫。在我生辰那天,他带着他那位高高在上的新后,也是他那藏了多年的心腹表妹、太傅之女,来到我的面前。他依旧是那副温柔的模样,亲手递给我一杯毒酒。
他说:“惊鹊,你我夫妻一场,朕给你个体面。”
那杯酒,和我眼前这杯,颜色一模一样。
辛辣的酒液灼烧喉咙的痛楚,仿佛就在昨天。窒息的绝望,深入骨髓的冰冷,都还清晰地刻在我的灵魂里。
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的恨意。再次睁开眼时,只剩下恰到好处的羞涩和感激。我伸出双手,指尖微微颤抖,接过了那杯酒。
“多谢殿下。”我的声音轻柔,带着少女的娇怯。
赵景明很满意我的反应。他喜欢我这副顺从、爱慕、又带点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这样的女人,最容易掌控,也最适合做一枚完美的棋子。
我将酒杯凑到唇边。
整个大殿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皇帝,那个高高在上、掌控生杀大权的老人,正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看着我们。他乐于看到儿子与权臣联姻,这是他平衡朝局的手段。我的父亲,当朝丞相沈国正,正捋着胡须,满脸欣慰。他为女儿能攀上高枝而骄傲,为沈家未来的荣光而自得。
满朝文武,各怀心思。有嫉妒的,有艳羡的,有盘算着如何向沈家和四皇子党靠拢的。他们都以为,这杯酒喝下去,便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妃,未来的皇后。
我闻着酒香,脑海里却是我爹在狱中咳出的血,我哥身上密密麻麻的箭孔,我娘撞死在宫门前的脑浆迸裂。
不。
我不会再喝下这杯酒。
但我也不能直接拒绝。在这样的场合,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拒绝四皇子,就是当众打他的脸,更是拂逆圣意,等同于抗旨。我沈家,立刻就会从权力的巅峰跌落,成为皇权泄愤的第一个牺牲品。
我不能说“是”,那会重复前世的悲剧。我也不能说“不”,那会立刻招来灭顶之灾。
前世的我,欢天喜地地选择了前者。
今生的我,要在这绝境之中,劈出第三条路。
我的目光,越过那些浮华的锦衣玉食,越过那些谄媚的笑脸,投向了大殿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人。
七皇子,赵景渊。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玄色衣袍,与周围的流光溢彩格格不入。他独自坐在轮椅上,双腿上盖着一张薄毯。他是宫女所生,生母早逝,据说年幼时因一场高烧坏了双腿,从此便成了宫里一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皇帝不喜,兄弟不理,朝臣不闻。他就像殿里一根被遗忘的柱子,安静,阴沉,毫无存在感。
所有人都当他不存在。
我记得,前世我被废后,在冷宫里饥寒交迫。所有人都避我如蛇蝎。只有一次,一个小太监偷偷给我送来一碗热汤。他说,是七殿下赏的。
就因为这一碗汤,今生,我选择了他。
我的脑中瞬间闪过一百个念头,最终定格在一个最疯狂,也唯一可行的计划上。
我端着酒杯,站起身,脚步虚浮,脸上带着不胜酒力的红晕。我朝着赵景明的方向走去,步履蹒跚,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要去投入主人的怀抱。
赵景明眼中笑意更深。他喜欢看我为他意乱情迷的样子。
我爹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要向四皇子敬酒,上演一出才子佳人、情投意合的戏码时,我的脚下,“不慎”一崴。
手中的酒杯脱手而出。
整个大殿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白玉的酒杯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杯中的琥珀色液体,一滴不漏,尽数朝着那个角落飞去。目标,不是地面,不是桌案,而是七皇子赵景渊那双残疾的腿。
“哗啦——”
一声清晰的泼洒声,在这瞬间安静下来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温热的酒液,迅速浸透了他腿上的薄毯,渗入他那身半旧的玄色衣袍。
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我身上,转移到了那个角落,那个一直被当成背景板的七皇子身上。
赵景渊慢慢地抬起头。他的脸色很苍白,嘴唇很薄,抿成一条冷硬的线。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沉寂,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我白着一张脸,像是被吓傻了。下一秒,我猛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皇上恕罪!臣女……臣女罪该万死!”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皇帝皱起了眉头。他最讨厌在这种场合出岔子。
我爹的脸,已经从刚才的欣慰变成了铁青。他恨不得立刻上来把我拖下去。
赵景明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不是傻子,他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劲。我这一跤摔得太巧,这杯酒泼得太准。这不是意外,这是搅局。
我跪伏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不等任何人发问,便用一种惶恐而又自责的语气,抢先开口,声音大到足以让全殿的人都听清楚:
“臣女自知德行浅薄,福分微薄,本就不敢高攀四殿下。今日在御前失仪,冲撞了七殿下,更是罪上加罪!臣女眼无珠,手不稳,心不定,如此不堪,实在不敢再奢望与四殿下的婚事,恐辱没了皇家颜面,更怕因臣女的鄙薄,折损了四殿下的福泽!”
我一边说,一边重重地磕头。
“求皇上开恩!求四殿下垂怜!请皇上收回成命,容臣女此后长伴青灯古佛,为皇家祈福,以赎今日之罪!”
我这一番话,信息量巨大。
首先,我把“拒婚”这件事,完全归咎于我自己的“德行有亏”和“福薄”。我不是不嫁,是我“不配”。这就把姿态放到了最低,把责任全揽到了自己身上,让皇室和四皇子都下得来台。
其次,我巧妙地将泼酒这件事,从一个单纯的失仪,上升到了“天意示警”的高度。我“冲撞”了七殿下,说明我这个人本身就不祥,会给四皇子带来霉运。在最信奉天命鬼神的皇家,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说辞。
最后,我主动要求去“长伴青灯古佛”,这是一种最决绝的自我惩罚,姿态做得十足,显得我悔过之心极其诚恳。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操作惊呆了。前一刻还是万众瞩目的准太子妃,下一刻就自请出家为尼。这转变太快,太匪夷所思。京城第一才女,丞相嫡女沈惊鹊,怕不是疯了?
我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有我爹想杀人的目光,有赵景明探究和愤怒的目光,还有那些贵妇们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
这些,我都不在乎。
我在赌。赌皇帝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不会跟我一个“知罪”的弱女子计较。赌赵景明为了维持自己“温润贤明”的人设,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我的“好意”。
最关键的是,我把赵景渊拖下了水。
我当众“冲撞”了他,无论结果如何,皇室都必须对他有所表示,否则就是承认了皇家对这个残疾皇子的刻薄与无视。我用我的“失仪”,强行给了他一次“存在感”。
赵景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站起身,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
“父皇,惊鹊想是饮多了酒,一时失态,还请父皇不要怪罪。”他转向我,声音里充满了关切,“惊鹊,快起来,地上凉。不过是洒了一杯酒,何至于此?你我之间的婚事,乃是我与父皇、沈相一同定下的,岂能因这点小事就作罢?”
他想把这件事定性为“酒后失态”,想轻轻揭过。
我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我依旧跪伏在地,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泣起来,声音凄楚:“殿下仁厚,可臣女心中有愧。臣女……臣女自幼便听闻,相由心生,行随运转。今日之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是上天在警示臣女,万万不可因一己之私,贻误殿下的锦绣前程。求殿下成全!”
我把话说得更玄乎,直接搬出了“天命”。
赵景明的笑容有些僵硬了。
我爹沈国正终于忍不住了,他出列跪下,声如洪钟:“皇上,小女无状,胡言乱语,臣教女无方,请皇上降罪!”
他想用自己的官威把这件事压下去。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响了起来。
“皇兄,父皇,沈相。沈小姐所言,或许并非全无道理。”
是赵景渊。
他开口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转向他。他依旧坐在轮椅上,神色平静,仿佛腿上那片湿濡的酒渍与他无关。他慢慢地转动轮椅,从阴影里,一点点地挪到灯光下。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波澜,但说出的话,却像一把精准的刀,插进了局势的核心。
“冲撞之说,谈不上。沈小姐只是不小心,本王并未放在心上。”他顿了顿,话锋于一转,“不过,沈小姐因此而心生警兆,情愿舍弃荣华,遁入空门,这份心性,倒是令人敬佩。父皇常教导我们,为君者,当有容人之量,成人之美。既然沈小姐心意已决,父皇与四皇兄,何不成全了她这份‘向佛之心’?”
他这番话,绵里藏针。
他先是把自己摘干净,说“不介意”。然后,他把我的“疯言疯语”拔高到了“令人敬佩的心性”这个层面。最后,他用“成人之美”这四个字,将了皇帝和赵景明一军。
你们不是标榜自己仁德宽厚吗?现在一个弱女子都主动放弃婚事要去出家了,你们要是还强逼着她嫁,传出去,岂不是成了仗势欺人的恶霸?
赵景明的脸色,第一次变得有些难看。他发现,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残废弟弟,竟然在关键时刻,给了他一记软刀子。
皇帝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眼神深邃。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赵景明,最后,目光落在了赵景渊身上,停留了许久。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成败,在此一举。
许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朕若强求,倒显得不近人情。”
他转向我爹:“沈爱卿,你养了个好女儿啊,心性如此刚烈。”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我爹吓得汗都下来了,连连磕头:“臣罪该万死!”
皇帝摆了摆手:“婚事,便就此作罢。至于去佛堂……倒也不必。你今日之举,虽有失仪,但其心可悯。朕便罚你……在家中禁足三月,抄写《女诫》百遍,好好磨磨你的性子吧。”
我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我赢了。
用一场自污式的表演,我成功地从一桩必死的婚约中脱身,代价仅仅是禁足三月和百遍《女诫》。
我重重叩首:“臣女,谢主隆恩。”
宴会不欢而散。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我爹沈国正坐在我对面,从上车开始就一言不发,只是用一种审视的、冰冷的目光盯着我。他的脸黑得像锅底,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怒气。
我知道,宫宴上的那一关过去了,但家里的这一关,才刚刚开始。
马车一到丞相府,我爹便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一言不发,拖着我穿过庭院,直奔他的书房。
下人们吓得纷纷跪地,大气都不敢出。
“砰”的一声,书房的门被他从里面关上。
他松开手,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站稳身子,揉了揉被捏得发紫的手腕,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可怜模样。
“跪下!”我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顺从地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沈惊鹊!”他咆哮起来,再也没有了朝堂上那副从容镇定的丞相风范,此刻他只是一个被毁了前程、丢尽了脸面的愤怒父亲,“你知不知道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你把我们沈家百年的基业,都当成什么了?一场儿戏吗!”
他气得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指着我的鼻子骂:“准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荣耀,你竟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它扔在地上踩!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搁?让沈家的脸往哪里搁?你是不是疯了!”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他发泄。我知道,现在任何解释都是火上浇油。我必须让他把所有的怒火都喷发出来。
他骂累了,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剧烈地喘着粗气。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心。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蠢东西!放着青云路不走,偏要去跳火坑!你知不知道,从明天开始,我们沈家就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那些平日里巴结我的,明天就会在背后嘲笑我!我沈国正,一世英名,全毁在了你这个不孝女手里!”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
我知道,时机到了。
我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惶恐和柔弱。我的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意。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
“父亲,您骂完了吗?”
我爹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我继续说:“如果骂完了,女儿有几句话,想跟父亲说。说完之后,您要是还觉得女儿做错了,要打要罚,女儿绝无怨言。”
他皱起眉头,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最终,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
我从怀里,慢慢地掏出了一封信。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上面没有署名。我将信双手呈上,举过头顶。
“父亲,请先过目。”
我爹狐疑地走过来,一把夺过信。他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这封信,是我重生后,用左手模仿一种陌生又潦草的笔迹写成的。信纸也用茶水浸泡过,做出了陈旧的效果。
我爹的目光,落在信纸上。
我能看到,他的脸色,在烛光下,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变化。从最初的不屑,到疑惑,到震惊,最后,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却字字诛心。
信中以一个“四皇子府中旧人”的口吻,详细描述了几件事:
第一,四皇子赵景明与他的表妹,当朝太傅的孙女柳依依,早已私定终身。柳依依才是他心中的皇后人选。与我沈家联姻,不过是看中了我爹的权势和我家的财力。
第二,信中详细列出了赵景明的一个计划。他打算在与我成婚后,以我“善妒”为名,不让我插手任何事,将我完全架空。同时,让我爹在朝堂上,为他清除异己,得罪所有同僚。待他大权在握,便会寻个由头,废黜我,扶正柳依依。届时,太傅一脉将取代沈家,成为新的国戚。而我沈家,这把用钝了的刀,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甚至为了安抚被我们得罪过的旧臣,我们全家都会成为他的牺牲品。
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信中提到,我哥哥在边关立下的战功,已经引起了赵景明的猜忌。赵景明曾不止一次在私下里对心腹说:“沈家势大,沈惊鸿我哥手握兵权,终是心腹大患。”
我看着我爹的脸,从铁青,变成了煞白。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滑过他保养得宜的脸颊。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嘶哑:“这……这封信,是哪里来的?”
我平静地回答:“三天前,有人悄悄放在女儿的窗台上。女儿不知是何人所为。”
“胡说!”他厉声喝道,“如此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眼中适时地涌上一层水汽,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后怕。
“告诉您?”我凄然一笑,“父亲,您会信吗?在您眼里,四殿下是温润贤明的最佳女婿,是沈家未来的倚仗。女儿若是直接拿着这封信给您看,您会相信一个不知来路的匿名信,还是会相信您自己看中的乘龙快婿?您只会觉得,是女儿善妒,不愿嫁给四殿下,才伪造了这么一封信来污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