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长安城仿佛被浸泡在温软的花香与日光里。沈府今日宾客盈门,车马络绎不绝,将门前那条平日里还算清静的巷子塞得水泄不通。檐下悬着崭新的红绸,空气中飘着清雅却不容忽视的檀香气息,一切都在昭示着今日的隆重——沈府嫡幼女沈知微的及笄礼。
沈知微端坐在闺房内那面磨得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前,任由母亲身边最得力的梳头娘子张嬷嬷在她发间施展着繁复无比的手艺。头发被一缕缕梳顺、盘起、固定,再簪上象征成年的、沉甸甸的赤金镶红宝的簪子。镜中少女的面容,被脂粉精心修饰得毫无瑕疵,眉如远山含黛,唇似点染朱砂,端的是符合贵女典范的庄重娴雅。
“姑娘今日,真真儿是美极了。” 张嬷嬷最后替她正了正鬓边一支颤巍巍的金丝点翠步摇,满意地赞叹。
沈知微对着镜子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完美贵女”形象,努力牵起一个弧度恰到好处的微笑。心里却有个小人在疯狂呐喊:天啊,这头快有十斤重了吧?脖子要断了!还有这身层层叠叠的礼服,闷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脸上这层粉,感觉动一下就能簌簌往下掉。老天爷,这劳什子的及笄礼,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只想一头扑回自己那张软绵绵的拔步床上,再啃掉一盘子她最爱的酥油泡螺!
然而,当她在贴身丫鬟春桃和夏荷的搀扶下,莲步轻移,仪态万方地出现在宾客云集、布置得花团锦簇的花厅时,所有的腹诽和不适都被她完美地收敛起来。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乖巧的阴影,唇角噙着一丝温婉得体的浅笑,向满座的叔伯姨母、世交长辈们行礼问安。一举一动,无不诠释着沈氏门第的教养与气度,赢得一片真心或客套的赞誉。
“沈太傅好福气,知微小姐这般品貌,堪称闺阁典范啊!”
“可不是,温婉娴静,知书达理,沈夫人教导有方!”
沈知微面上含笑,心里却忍不住偷偷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典范?她此刻只想把这身勒得她喘不过气的华服扒下来,再偷偷溜去厨房,把阿娘藏起来准备宴客的那罐上好的槐花蜜偷挖两勺解解馋。这端庄的假面,她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快笑得僵掉了,比练一个时辰的琴还累人。
冗长而一丝不苟的及笄仪式终于进行到了尾声。赞者唱喏,笄者行礼,父母训诫……沈知微机械地按照嬷嬷教导了无数遍的流程动作着,只觉得头上的金簪和步摇随着每一次低头、抬头而轻轻碰撞,发出细微又恼人的声响。她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维持这摇摇欲坠的“贵女风范”上,只盼着礼成后能找个角落喘口气。
就在主礼的宗族长辈清了清嗓子,准备高声宣布“礼成”的那一刻——
“哗啦!”
花厅一侧靠近后花园的雕花木窗外,几枝开得正盛的梨树枝叶猛地一阵剧烈摇晃!洁白如雪的花瓣混合着翠绿的嫩叶,如同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花雨,纷纷扬扬,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有几片甚至顽皮地沾在了靠窗几位女眷的鬓发和衣襟上,引起一阵小小的低呼和骚动。
宾客们的目光下意识地被这动静吸引过去。沈知微心中一动,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也循着那晃动的枝条抬眼望去。
只见那高高的青砖院墙墙头上,一只沾了些许尘土和草屑的玄色军靴稳稳地踩在瓦当之上。紧接着,一道挺拔如青松的身影利落地翻越了墙头,轻盈地落在墙下那丛开得正好的芍药花旁。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力量感,却又因那身风尘仆仆的墨色窄袖骑装而显得格外不羁。
是陆骁!
他显然刚从什么地方疾驰而来,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濡湿,略显凌乱地贴在英挺的眉骨边。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丝匆忙赶路的薄红,呼吸还有些微急促。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像淬了寒星,穿透花厅里影影绰绰的人影,精准无比地落在了正中央的沈知微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灼灼的笑意。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本该从正门递帖拜访的镇国将军府小公子,就这么……翻墙进来了!
花厅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堪称惊世骇俗的登场方式震住了。沈太傅捋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沈夫人端庄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宾客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惊愕、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看热闹的兴味。
陆骁却仿佛对满厅的注目礼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随意地拍了拍沾在衣摆和袖口的尘土草屑,大步流星地朝着沈知微所在的方向走来。墨色的身影带着一股风尘仆仆却锐不可当的气息,分开凝固的空气。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沈知微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意、尘土、青草和马匹的独特气息,带着阳光曝晒过的暖意,扑面而来,将她周身萦绕的熏香都冲淡了几分。
“喏,” 陆骁唇角勾起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点痞气的弧度,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不由分说地塞到沈知微手里。油纸包还带着他胸膛的温度,隔着层层叠叠的礼服布料熨贴着她的掌心。“城南刘记的芙蓉酥,刚出炉的,限量二十份,最后一包归你了。” 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递过来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沈知微下意识地接过,那熟悉的甜香透过油纸缝隙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是她念叨了半个月都没买到的点心!心里某个角落瞬间被这小小的惊喜填满,可脸上维持的端庄面具却差点因为这不合时宜的礼物而碎裂。这可是她的及笄礼!他就这么……翻墙进来,塞给她一包点心?
没等她从这巨大的冲击和点心香气的双重夹击中回神,陆骁的目光在她那张精心描绘、完美无瑕的小脸上慢悠悠地扫了一圈,像是欣赏什么新奇事物,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戏谑的低笑。
“啧,” 他微微歪了头,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盛满了促狭的笑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道,“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嘛,沈大小姐。” 话音未落,那只骨节分明、因常年习武握兵器而带着薄茧的大手,竟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直接伸了过来!
沈知微只觉得头顶一重,接着一阵轻微的拉扯感。那只大手毫不客气地在她那耗费了张嬷嬷两个时辰心血、每一根发丝都规规矩矩待在原位、点缀着价值不菲珠翠的精致发髻上,胡乱揉了两把!
动作快得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陆骁!” 沈知微脑子里那根名为“端庄”的弦,“啪”地一声彻底崩断。所有的矜持、伪装、贵女风范都被这猝不及防的“袭击”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股热气猛地冲上脸颊,她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儿。
她甚至顾不得满厅宾客的目光是否还聚焦在他们身上,也忘了自己脚下穿着的是行动不便的厚底绣花鞋,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十分的羞恼和十二分的力道,抬脚就狠狠踩了下去!
“哎哟!” 陆骁猝不及防,闷哼一声,那只沾着墙灰、刚刚为非作歹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感觉脚背上一阵剧痛袭来。低头一看,自己那双沾满尘土、结实耐用的玄色军靴上,赫然印上了一个小巧秀气的、鞋底带着精致缠枝莲暗纹的印子。
“我这头梳了整整两个时辰!陆骁!你是土匪吗!” 沈知微压着嗓子,气急败坏地控诉,脸颊绯红,胸脯因气愤而微微起伏。精心描画的眉眼间此刻只剩下鲜活灵动的怒意,先前那副完美无缺的贵女假面碎得渣都不剩。
陆骁龇了龇牙,倒抽一口凉气,脚背的疼痛是实打实的。他看着眼前少女因为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因为气恼而微微鼓起的脸颊,还有那被自己揉乱后几缕不听话垂落下来的乌黑鬓发……不知为何,心底那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竟奇异地被一种更为柔软、更为陌生的情绪悄然取代。眼前的她,不再是那个端坐高堂、完美却疏离的瓷娃娃,而是活生生的、会跳脚、会瞪眼、会踩他、生动无比的沈知微。
他看着她,目光掠过她泛红的耳尖,滑向她因为生气而抿紧的、嫣红的唇瓣,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又来了,这一次,似乎比刚才更清晰,更急促地撞击着他的耳膜。
周围那些探究的、惊诧的、看好戏的目光仿佛都模糊褪去,只剩下眼前这个气鼓鼓的、鲜活灵动的少女。花厅里的喧嚣似乎隔着一层水雾,变得遥远而不真切。陆骁的眼神暗了暗,像被什么牵引着,鬼使神差地,忽然又向前倾身,靠得更近了些。
沈知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再次靠近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想后退,脊背却已经抵在了身后摆放着果品的硬木长案边缘。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强烈的存在感和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他的阳光与尘土的气息,将她困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他温热的呼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小的、难以言喻的战栗。
她甚至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他要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
就在沈知微紧张得连呼吸都要停滞时,陆骁却并未做出任何更逾矩的举动。他只是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小心翼翼的专注,修长的手指轻轻探向她发髻的一侧。指尖温热,若有似无地擦过她鬓边的细发和微凉的耳垂。
沈知微浑身一僵,仿佛被点了穴道。
“别动…” 他低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羽毛搔刮着她的耳膜,痒得她心尖都在发颤。
他的手指在她发髻间拨弄了一下,似乎在解着什么缠绕的细线。沈知微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指尖似乎勾下了一小段褪色的、暗红色的丝绦。
“你簪子上,” 陆骁的指尖捏着那截小小的、不起眼的旧物,在她眼前极快地晃了一下,声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缱绻?“缠了我的剑穗。”
沈知微定睛一看,那截暗红色的丝绦末端,果然系着一颗小小的、磨得有些发亮的墨玉珠子——正是陆骁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破军”上,那个她从小就认得、甚至偷偷摸过无数次的旧剑穗上掉下来的!什么时候缠上去的?她完全不知道!
他靠得这样近,温热的呼吸拂在颈侧,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沈知微只觉得被他气息拂过的那一小片肌肤像着了火,一路灼烧到脸颊,再蔓延到耳根。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完全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咚咚咚咚,一声重过一声,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盖过花厅里重新响起的、带着掩饰意味的寒暄声。
这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陆骁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的一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她早已不平静的心湖,漾开巨大的涟漪:
“下月…我要去京畿大营了。”
这句话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瞬间冲散了方才那点暧昧又慌乱的悸动。沈知微猛地抬眼,撞进陆骁近在咫尺的眸子里。那双总是带着飞扬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有些失措的脸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和……某种她暂时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京畿大营?那个驻扎在城外百里、以训练严苛著称的地方?一去……要多久?
手中的油纸包还带着他胸膛的温度,芙蓉酥的甜香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鼻尖。头顶的发髻被他揉乱了,脚背上似乎还残留着踩他军靴时的触感。颈侧被他呼吸拂过的地方,依旧火烧火燎。而此刻,心口却因为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泛起一种陌生的、带着点微酸的滞涩感。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花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喧嚣,父母和宾客们投向这边带着探究和了然的目光,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纱。沈知微的目光牢牢锁在陆骁脸上,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里捕捉更多的信息。他要去多久?那里苦不苦?危不危险?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在她及笄礼成的时候,用这种方式告诉她?
陆骁看着她眼中瞬间涌起的惊愕、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心里那点隐秘的、因为即将离别而提前升起的烦躁,竟奇异地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稍稍抚平。他喜欢她此刻眼中只有自己的样子,哪怕是因为这样一个不算愉快的消息。
他飞快地将那截小小的、带着墨玉珠子的旧剑穗塞进她虚握着油纸包的手心里,指尖在她微凉的掌心不经意地划过,留下一点灼人的痒意。
“收好了,” 他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唇角又勾起了那抹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弧度,眼神却深得惊人,“小哭包,别弄丢了。等我回来,再给你带刘记新出的点心。”
丢下这句话,陆骁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务,又像是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做出更不合规矩的举动,他猛地直起身,拉开了两人之间那过分暧昧的距离。那股强烈的、属于他的气息骤然抽离,让沈知微心头莫名一空。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刚才那番亲昵又带着离别意味的举动从未发生。陆骁转过身,姿态从容得仿佛他刚刚是从正门光明正大走进来的一般。他朝着主位上神色复杂的沈太傅和沈夫人方向,规规矩矩地抱拳行了一个晚辈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武将特有的爽利。
“沈伯父,沈伯母,”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朗,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厅中竖起耳朵的众人听个大概,“小侄方才营中有急务,失礼来迟,惊扰了贵府及笄盛典,实在惭愧。今日匆忙,未备厚礼,仅以此城南点心铺的芙蓉酥,贺知微妹妹及笄之喜,愿妹妹岁岁安康,芳华永驻。”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翻墙的“缘由”虽然这理由听着实在牵强,又点明了礼物的来处和心意,姿态放得极低。
行礼完毕,陆骁也不多作停留,对着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坦然自若地点点头,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他来时的方向——花厅侧门通往后花园的那条路走去。墨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婆娑的花木光影之中,只留下花厅里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和意味不明的低笑。
“哎呀,陆小将军这性子,还是这么风风火火……”
“年少有为,不拘小节,倒也是真性情。”
“瞧见没,沈小姐那脸红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嘛,陆家和沈家,门当户对的……”
沈太傅轻咳一声,捋了捋胡须,面上神色恢复了惯常的儒雅,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奈和早已洞悉的微澜。沈夫人则嗔怪似的看了丈夫一眼,随即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嘴角却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沈知微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温热的油纸包,还有掌心那颗带着他体温的、小小的墨玉珠子和旧剑穗残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触碰时的灼热。脸上滚烫的红晕尚未褪去,心口那股因为“京畿大营”四个字而泛起的滞涩感,却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丝丝缕缕地扩散开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茫然。
刚才的一切快得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翻墙的少年,揉乱的发髻,被踩的军靴,拂过耳畔的温热呼吸,缠在发簪上的旧剑穗,还有那句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下月…我要去京畿大营了”……
花厅里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那些关于她和陆骁的议论声变得格外清晰刺耳。沈知微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努力想重新拾起那副端庄娴静的面具,却发现脸上僵硬得很,怎么也扯不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情绪,目光落在掌心的旧物上。
那颗墨玉珠子很小,被摩挲得异常光滑,在花厅明亮的烛火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暗红色的丝绦已经有些褪色发白,边缘甚至有些毛糙。她认得它,这是陆骁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在皇家秋狝中射中一只小鹿后,他父亲、威名赫赫的镇国将军陆擎亲手从自己的佩刀上解下来,系在陆骁那把新得的“破军”剑上的。陆骁宝贝得不行,说是他的“首胜之证”。
这样一件被他视若珍宝、象征着他少年意气与骄傲的旧物,一小截残片,此刻却带着他的体温,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还带着他霸道又别扭的嘱咐——“收好了……别弄丢了。”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将那小小的、温润的珠子连同粗糙的丝绦紧紧包裹住。坚硬的玉珠硌着掌心柔软的肌肤,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那颗慌乱悸动的心,稍稍沉淀下来一丝。
“姑娘?” 春桃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轻轻在身侧响起,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着被陆骁揉乱的鬓发和歪斜的步摇,“您…还好吧?”
沈知微猛地回神,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芙蓉酥甜香,混合着檀香和诸多脂粉花香的气息。她抬起头,对上春桃关切的眼神,又迅速扫了一眼周围。许多目光依旧或明或暗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好奇和善意的揶揄。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那些翻涌的羞恼、悸动和突如其来的茫然,已被强行压下,努力换上了一层惯常的平静温和,尽管眼尾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
“无妨。” 她轻声对春桃说,声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微哑。她将掌心的旧剑穗残片和墨玉珠子小心地拢进袖袋深处,指尖触碰到那包温热的芙蓉酥。
“帮我拿着这个。” 她把油纸包递给春桃,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被他触碰时的微麻。她挺直腰背,微微扬起下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刚刚经历了小小意外插曲、但很快恢复如常的沈家贵女。
她重新端起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婉得体的笑容,主动走向几位正含笑看着她的长辈夫人,步履轻盈,裙裾微扬,仿佛刚才那个被揉乱头发、踩人脚背、脸红心跳的少女只是众人的错觉。
“让姨母们见笑了。” 她声音清甜,带着恰到好处的羞赧和歉意,福了福身,“陆家哥哥一向……不拘礼数,惊扰了各位,知微代他向各位赔个不是。”
应对得体,滴水不漏。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袖袋深处那颗小小的墨玉珠子,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紧贴着她的手腕内侧。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清晰地传递着它的存在,提醒着刚才那场短暂又惊心动魄的“侵袭”,还有那句在她心头不断回响的话——
下月…京畿大营。
宴席终于在一片宾主尽欢至少表面如此的氛围中走向尾声。送走了最后几拨意犹未尽、言语间总忍不住旁敲侧击几句“陆小将军”的宾客,沈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沈知微几乎是立刻卸下了全身的力气,感觉整个骨架都要散了。她拖着沉重的步伐,任由春桃和夏荷一左一右搀扶着,穿过回廊,回到自己那方宁静雅致的闺阁小院“漱玉轩”。
一进房门,她便迫不及待地挥手屏退了其他丫鬟,只留下春桃夏荷。
“快快快!帮我把这身行头卸了!我的脖子……我的头……” 沈知微瘫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毫无形象地哀嚎出声,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在花厅里端庄持重的模样。
春桃和夏荷忍着笑,手脚麻利地上前。拆下沉重的金簪步摇,解下勒得她快要窒息的礼服束带,一层层脱下那华美却繁复的衣裙。当最后一件外衫褪下,换上柔软舒适的月白色家常襦裙时,沈知微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
“姑娘今日可真是累坏了。” 夏荷一边将卸下的首饰仔细收进妆奁,一边感叹。
“何止是累!” 沈知微揉着自己酸痛的脖颈,有气无力地趴在梳妆台上,看着铜镜里那个终于恢复素净、只松松挽了个髻的自己,嘟囔道,“简直像被架在火上烤了一整天!还有那个陆骁……” 提到这个名字,她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可脸颊却又隐隐有些发烫。
春桃将一件薄软的素锦外衫披在她肩头,抿嘴笑道:“陆小将军……今日可真是‘别出心裁’。不过,” 她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那芙蓉酥,姑娘可要尝尝?再放凉了,怕就没那么酥脆香甜了。”
沈知微的目光立刻被梳妆台上那个油纸包吸引过去。对!点心!她这一天几乎水米未进,全靠一口仙气吊着,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快拿来!” 她瞬间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
春桃笑着将油纸包打开。一股浓郁甜香瞬间弥漫开来,是新鲜出炉的芙蓉酥特有的、混合着酥皮奶香和清甜豆沙馅的气息。几块小巧精致的点心整齐地排列着,表皮烤得金黄酥松,点缀着几粒烤香的芝麻,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动。
沈知微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酥皮簌簌掉落,内里细腻绵软的豆沙馅带着恰到好处的清甜瞬间充盈口腔,温暖熨帖,一路甜到了心坎里。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只终于偷到油的小老鼠,幸福得脚趾头都在绣花鞋里蜷了蜷。
“唔……好吃!还是城南刘记的味儿最正!” 她含糊不清地赞叹着,又咬了一大口。一天的疲惫和紧绷,仿佛都被这点心的香甜软糯温柔地抚平了。
春桃和夏荷看着她这副毫无防备、全心享受美食的可爱模样,都忍不住掩唇轻笑。这才是她们熟悉的姑娘呢。
沈知微一连吃了两块,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着酥皮碎屑的指尖,感觉空落落的胃终于踏实了。这时,她才想起袖袋里的东西。
她放下点心,探手入袖,将那截小小的、暗红色的旧剑穗和那颗温润的墨玉珠子拿了出来,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灯光下,墨玉珠子光泽内敛,触手生温。粗糙的丝绦边缘有些磨损,诉说着岁月的痕迹。这是陆骁视若珍宝的“破军”剑穗的一部分。他为什么会把这个给她?是……不小心勾掉的?还是……故意的?
那句“收好了……别弄丢了”的低沉嗓音,和他靠得极近时拂过耳畔的温热呼吸,毫无预兆地再次闯入脑海。沈知微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颗光滑的珠子。
“姑娘,这是……” 夏荷好奇地探头看过来。
“没什么。” 沈知微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合拢掌心,将那小小的旧物紧紧攥住,脸颊又开始隐隐发烫。她故作镇定地站起身,“备水,我要沐浴。这一身的香粉味儿,熏得我头疼。”
温热的水流包裹住疲惫的身躯,氤氲的水汽蒸腾着,带着舒缓神经的淡淡花香。沈知微将整个身体沉入宽大的浴桶,只露出脑袋枕在桶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水汽迷蒙中,及笄礼上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回放。陆骁翻墙而入时带落的花雨,他递来芙蓉酥时那带着尘土和汗意的气息,他揉乱她发髻时眼中毫不掩饰的戏谑笑意,她气急败坏踩他脚背的触感……还有,他俯身靠近时,那拂过颈侧的、灼热的呼吸,和他低沉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别动”……
沈知微的脸颊再次被水汽蒸腾得绯红一片,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被他气息拂过的颈侧肌肤,仿佛那微麻的触感依旧残留着。
然后,是他塞进她手心的这颗墨玉珠子和旧剑穗,以及那句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
“下月…我要去京畿大营了。”
京畿大营……
这四个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了她方才被点心甜香和混乱悸动搅得暖融融的心湖,瞬间激起一阵寒意和沉甸甸的茫然。
她不是不知道陆骁的身份意味着什么。镇国将军府的幼子,注定要继承父志,驰骋疆场。他自小便在军营摸爬滚打,骑射武艺远超同龄人,这两年更是开始跟随父兄参与一些京畿卫戍和演武事宜。去军营,对他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京畿大营”不一样。那是拱卫帝都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新锐将领打磨淬炼的试金石。训练之严苛艰苦,远超普通的卫所。一去,通常就是数月,甚至更久。而且,那里离真正的战场,似乎也更近了一步……
沈知微猛地从水中坐直身体,水花哗啦四溅。她甩了甩头,试图甩掉脑中那些不吉利的联想。陆骁那么厉害,只是去驻训而已,能有什么事?她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带着点微酸微涩的滞闷感,却挥之不去。
以前他也不是没离开过长安城,跟着父兄去巡边、去剿匪,十天半月也是有的。她有时也会想,那个总是翻她家墙头、抢她点心、惹她跳脚的家伙不在,耳边似乎清净不少。可这次……为什么感觉完全不同?
是因为在她及笄这一天吗?在她刚刚被宣告“成年”、踏入人生新阶段的时候,他却告诉她,他要走了?去一个她无法触及、只能等待的地方?
沈知微有些烦躁地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光洁的额头和脸颊滑落,带来一丝清凉,却浇不灭心头那点陌生的、乱糟糟的情绪。
她重新靠回桶壁,闭上眼。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许多画面:小时候陆骁爬树替她摘果子结果自己摔下来哇哇大哭;他第一次在校场赢了比他大的孩子,兴冲冲地跑来跟她炫耀,鼻尖还沾着灰;他因为习武太苦偷偷跑到沈府后门哭鼻子,被她用一块桂花糕哄好;还有去年上元灯节,人潮拥挤,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手心滚烫……
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那个总是出现在她生命里、熟悉得如同呼吸一般的少年身影,突然间要抽身远去。
“烦死了!” 沈知微低声嘟囔了一句,把脸埋进温热的水里,吐出一串细小的气泡。
沐浴更衣后,沈知微只觉一身轻松,却也筋疲力尽。她穿着柔软的寝衣,坐在临窗的软榻上,任由夏荷用柔软的细棉布巾子替她绞干一头如瀑的青丝。窗外月色正好,清辉如水银泻地,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洒在光洁的地面上,也照亮了梳妆台一角。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了过去。
那包芙蓉酥已经吃掉了大半,只剩下孤零零的两块躺在油纸上。旁边,安静地躺着那颗墨玉珠子和那截暗红色的旧剑穗残片。月光下,墨玉珠子泛着幽微温润的光。
春桃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沈知微今日及笄所佩戴的首饰。当拿起那支赤金镶红宝的簪子时,她“咦”了一声。
“姑娘,您看这簪子。”
沈知微闻声望去。只见春桃指尖捏着那支沉甸甸的簪子,簪身靠近尾端的地方,赫然缠绕着一圈同样暗红色、却比陆骁塞给她那截崭新许多的丝线!那丝线缠绕得极其巧妙而牢固,像是有人特意系上去的,在赤金的衬托下并不显眼,但仔细看,却能分辨出那是一种特制的、极为坚韧的、用于固定剑穗的军用丝绦!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从软榻上起身,几步走到梳妆台前。她从春桃手里接过那支簪子,指尖抚过那圈新缠上去的暗红丝绦,触感坚韧而微凉。
她拿起陆骁塞给她的那截旧剑穗残片,两相对比。新的丝绦颜色更深,更鲜亮,显然是刚换上不久。而旧的那截,褪色磨损,正是从这新的丝绦上被硬生生扯断、勾下来的一小部分!
所以……根本不是什么不小心勾到了她的簪子!是他翻墙进来之前,或者更早,就特意准备了这新的丝绦,并且,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地、牢固地缠在了她这支象征成年的及笄簪子上!
那截旧剑穗的残片和墨玉珠子,更像是他……故意留给她的“信物”?一个霸道又别扭的、属于陆骁式的标记?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沈知微的心房。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心口炸开,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脸颊瞬间烫得惊人。
“陆骁……” 她攥紧了手中的簪子和那截旧物,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那点因为离别消息而泛起的滞涩茫然,瞬间被这滚烫的、带着点羞恼又掺杂着隐秘甜意的浪潮淹没。
这个混蛋!翻她家的墙!揉乱她的头发!踩脏了他的鞋子!还……还偷偷在她的及笄簪子上绑他的剑穗丝绦!最后扔下一句“下月去京畿大营”就跑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窗外的月色清冷依旧,将庭院中的花木勾勒出婆娑的暗影。夜风拂过,带来初夏夜晚微凉的气息和隐约的花香。
沈知微握着那支缠绕着新丝绦的金簪和那截旧物,在窗边站了很久。月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银边,少女的侧影纤细而沉静。
心湖里,方才被陆骁搅起的惊涛骇浪似乎渐渐平息,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绵长的情绪。像一颗被投入湖心的石子,最初的激烈涟漪过后,是不断扩散、悠远深长的波纹。那沉甸甸的离别消息,似乎也因为这枚被他强行留下的、带着体温的“标记”,而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独属于他的色彩。
最终,她小心翼翼地,将那颗小小的墨玉珠子和那截旧剑穗残片,用一方干净的素色丝帕仔细包好。她没有将它放进妆奁,而是打开床头那个放置她最珍视小物的紫檀木小匣子——里面放着几枚她幼时收集的漂亮鹅卵石,一只草编的小蚱蜢也是陆骁不知哪年随手编了塞给她的,还有几片风干的书签花瓣——将这个小布包轻轻地放了进去,合上盖子。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躺倒在柔软馨香的锦被之中。春桃和夏荷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下,内室里一片静谧,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哔哔声。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陆骁那双深邃带笑的眼,他揉乱她头发时飞扬的眉梢,他俯身靠近时灼热的呼吸,还有他塞给她点心时指尖的温度……
“小哭包,别弄丢了……”
“等我回来……”
低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沈知微翻了个身,将滚烫的脸颊埋进沁凉的玉枕里,试图驱散那恼人的热度。心里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清晰地回响:
京畿大营……要多久呢?
夜色渐深,月光悄然爬过窗棂,无声地流淌在少女沉睡的容颜上。那支缠绕着崭新暗红丝绦的赤金簪子,静静地躺在梳妆台上,在清冷的月辉下,折射出一点幽微而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