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太阳,悬在头顶,像个烧得通红的巨大烙铁,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稠密滚烫,
吸进肺里,喉咙立刻干得发痛,仿佛塞满了灼热的沙子。知了在浓密的树叶后面,
扯着嗓子拼命嘶鸣,“知了——知了——”,那声音连成一片,尖锐又单调,
像无数根细针扎着人的耳膜和神经,搅得人头晕脑胀。田埂边的水沟里,
青蛙偶尔“呱——呱——”地叫两声,声音也是蔫蔫的,有气无力,
像是连它们也被这无边的酷热蒸腾得奄奄一息。我站在田埂上,不过几分钟,
裸露的胳膊就被晒得通红发烫,摸上去火辣辣地疼,皮肤紧绷着,
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翻卷、脱落。汗水刚冒出来,瞬间就被蒸干,只留下一层黏腻的盐霜。
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金色海洋。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在热风的吹拂下,
掀起一波又一波连绵起伏的稻浪,一直翻滚到天边,与同样被烈日灼烧得发白的天空相接。
这金色的壮阔本该令人心醉,然而此刻,主宰这画卷的,
却是那些在稻浪中轰鸣游弋的钢铁巨兽——沃得收割机。它们庞大的身躯在田间纵横驰骋,
履带碾过松软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巨响。巨大的割台如同史前怪兽贪婪的巨口,所到之处,
成排成排挺拔的稻秆瞬间被齐根切断、吞没。只听得机器内部一阵嘈杂的咀嚼、分离声,
金黄的稻谷便源源不断地从卸粮口喷涌而出,
灌入紧随其后的拖拉机车厢或停在田埂上的编织袋里,
而被粉碎的稻草则如同排泄物般被随意地吐撒在收割过的土地上。
昔日弯腰如弓、挥汗如雨的农人身影消失了,田埂上只站着几个操作机器或指挥运输的人,
显得格外疏离。小镇通往田野那条相对宽敞些的土路上,此刻俨然成了收割机的临时营地。
一台台沾满泥浆、草屑,甚至带着北方尘土气息的庞然大物排成长龙,
它们刚刚完成一场场高效的“征伐”,此刻正喘息着,散发着机油和柴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等待着奔赴下一个战场。这些来自遥远北方的“铁牛”,年复一年,
如同候鸟般在双抢时节准时抵达,用钢铁的节奏彻底改写了这片土地收获的乐章。突然,
“突突突”的巨大轰鸣声由远及近,一台刚刚完成作业的收割机,拖着滚滚黑烟,
像凯旋的战士般驶回路边,在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了下来。巨大的引擎声渐渐低沉、熄灭,
只留下钢铁机体在烈日曝晒下“噼啪”作响的细微膨胀声。就在这时,
路边一片稀疏的树影下,一个矮小却异常敏捷的身影猛地蹿了出来!那是一位大娘,
看年纪六十上下,头发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髻。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衫,
一条同样褪色的深色裤子,脚上是一双沾满泥点的旧布鞋。
她左手提着一个坑坑洼洼、边缘有些卷曲的旧铁皮桶,
桶身布满岁月的凹痕;右手紧紧抓着一张用粗糙木板钉成的、看起来摇摇晃晃的高脚木凳。
她的目标极其明确,没有丝毫犹豫,像一支离弦的箭,
直冲向那台刚刚熄火、巨大金属机身仍在散发着滚滚热浪的收割机。
她冲到收割机巨大的后轮胎旁,动作麻利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她先把那不太稳当的木凳子往滚烫的轮胎旁用力一靠,确保它不会轻易滑动。紧接着,
她抬起穿着旧布鞋的脚,稳稳地踩上凳子,身体立刻拔高了一截。
她的双手迅速而精准地抓住机器外壳上一切可以利用的着力点——可能是一个凸起的螺栓帽,
可能是一处焊接留下的缝隙,也可能只是金属板上的一道浅浅的凹陷。只见她手脚并用,
身体紧贴着滚烫的铁皮,动作敏捷得像只经验丰富的攀岩者,又像一只执着的壁虎,
三下五除二,
爬上了这台高达数米的钢铁巨兽的“后背”——那是覆盖着粮仓和复杂搅龙系统的顶盖区域。
烈日早已将这金属表面烤得灼热无比,几乎能烫熟鸡蛋。但她似乎浑然不觉,
或者说早已习惯。她立刻伏低身子,将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臂,
缘的缝隙里、搅龙叶片与外壳之间那些幽深曲折、收割机自身难以彻底清理干净的犄角旮旯。
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
手背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和晒斑,还有几处愈合不久的新鲜划痕。就是这样一双手,
此刻却稳如磐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在那些布满油污、铁锈和碎屑的冰冷缝隙里,
小心翼翼地摸索、抠挖、捻拾着里面残留的稻谷。这些谷粒,细小、零碎、干瘪,
混杂着破碎的稻壳、细碎的秸秆粉末和黑色的油泥灰尘,
如同钢铁怪兽在饕餮盛宴后不经意间遗落的残渣碎屑,散落在金属的褶皱和阴影里。
她全神贯注,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她脸颊、脖颈往下淌,
有的直接滴落在身下滚烫的铁皮上,“滋啦”一声,腾起一缕转瞬即逝的细小白烟,
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次将手臂探入那烫人的缝隙,
每一次指尖在黑暗中触碰到一粒坚硬的谷粒,都伴随着一种令人揪心的紧张感。
她就那样深深地弯着腰,脸几乎要贴到灼热的铁皮上,
整个身体蜷缩在收割机巨大的阴影之下,沉默而固执地,一粒一粒,
拾捡着那些被现代高效率无情抛弃、被大多数人视若无睹的“遗珠”。
这个在滚烫钢铁上奋力攀爬、专注拾捡的瘦小身影,像一把锈迹斑斑却又异常锋利的钥匙,
猛地捅开了我记忆深处早已尘封的闸门。时光的洪流轰然倒灌,瞬间将我淹没。
眼前刺目的阳光、蒸腾的热浪、钢铁的轰鸣都模糊了,
取而代之的是同样酷烈、却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盛夏双抢图景。那是我十二三岁的年纪,
身体刚开始抽条,骨架单薄,肩膀还稚嫩。同样是在这能把人烤化的三伏天,
“双抢”的号角吹响。天还黑沉沉的,启明星孤独地悬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清冷地眨着眼。
整个村庄还沉浸在梦乡的静谧里,连狗吠都稀少。突然,
母亲带着困倦却不容置疑的声音穿透薄薄的蚊帐:“快起!下田了!鸡都快叫了!
”我被从混沌的睡梦中硬生生拽出来,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脑袋里昏昏沉沉。
摸索着穿上同样被汗水浸得发硬的旧汗衫和打着补丁的粗布裤子,脚拖拉着旧凉鞋,
走到堂屋。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已经磨好了镰刀,刀刃在摇曳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青光。
我拿起一把属于自己的镰刀,刀柄已被无数双手磨得光滑,沉甸甸的,
带着一种即将投入战斗的肃穆感。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带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凉风扑面而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狭窄、湿滑的田埂小路上,
浓重的露水迅速打湿了裤腿,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激得人一哆嗦。四周一片寂静,
只有我们一家人踩在泥泞小路上的“噗嗤”声,和远处池塘里传来的几声模糊蛙鸣。
收割稻子,那是纯粹的血肉之躯与土地的角力。走进自家的稻田,
露水打湿的稻叶冰凉地扫过小腿。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深深地弯下腰,几乎成了九十度。
左手用力向前探出,五指张开,尽可能多地拢住一丛丛沉甸甸、带着冰凉露水湿气的稻杆,
那沉甸甸的触感压在手臂上。右手紧握镰刀,刀尖斜斜向下,
朝着稻杆根部裸露在泥土之上的部分,手臂带动腰身,奋力往回一拉——“嚓!
”一声清脆利落的割裂声在寂静的清晨田野里格外响亮。稻子顺从地倒伏在我的臂弯里。
很快,重复的动作带来了后果:裸露的小臂和手腕内侧,
被那些边缘如同细小锯齿般锋利的稻叶,划出了一道道细密的、纵横交错的红痕。
汗水像无数小虫子在皮肤上爬行,不可避免地渗入这些细小的伤口里,
立刻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和令人烦躁的奇痒。随着日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高,
毒辣的阳光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后背的汗水像开了闸的小河,
瞬间汹涌而出,沿着脊椎迅速流淌,很快就把身上那件粗布汗衫彻底湿透,
紧紧地、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又闷又热,让人喘不过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常常迷蒙了双眼,咸涩的汗水刺激着眼球,带来一阵阵强烈的灼痛和模糊不清的视野,
只能不停地用沾满泥污的袖口去擦拭。腰背早已酸痛僵硬得像块木头,
每一次直起身来都伴随着骨头“咔吧”的轻响和一阵难以忍受的酸麻。
割下的稻子被抱到田头的脚踏打谷机旁。那是一个沉重的木制大家伙,
像一个蹲踞在田头的怪兽。我和父母轮流上阵,姐在一旁协助递稻子,
双脚轮番奋力踩动那沉重如山的木制踏板,每一次下压都需用尽全身力气,
带动着沉重的木制滚筒飞速旋转起来,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嗡嗡”声,
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双手则需紧紧攥住一大把带着稻杆的沉甸甸稻穗,屏住呼吸,
看准时机,将沉甸甸的穗头用力按在飞速旋转的、布满尖锐铁齿的滚筒上——“嘭!嘭!嘭!
”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和沉闷而有力的抽打声,饱满的谷粒如同金色的急雨,
从穗头上迸溅、脱落,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下方的箱筐里,
之后简单整理装入放在一旁的箩筐或麻袋里,最后一担一担的挑回家,大概三四里地的样子。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稻谷特有的清甜香气,混合着稻草被撕裂时散发出的辛辣青草味,
以及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汗酸味,构成了一种独特而难忘的“双抢”气息。有时,
正弯腰费力地捆扎刚脱完粒、湿漉漉的稻草堆这是重要的柴火和牛饲料,
还可以编草绳绑东西,铺床等作用可多了,或者实在累得眼前发黑,
直起那早已不属于自己的酸痛的腰背,贪婪地大口喘息几口灼热的空气,猛一回头,
会赫然发现一个或几个身影,已不知何时悄然立在了我们刚刚收割完毕、一片狼藉的稻田里。
他们大多是村中那些走路颤巍巍、牙齿稀疏的爷爷奶奶辈,
胳膊上挎着一个小小的、磨损得发亮的竹篮或是一个蛇皮袋。他们像影子一样,默不作声,
悄然而至。正弯着腰,低着头,如同在沙里淘金一般,在割剩的、尖锐的稻茬丛里,
在散乱堆放的稻草堆缝隙中,在泥泞的脚印旁,
极其仔细地搜寻、翻找、捡拾着我们不小心遗漏下的零星稻穗。这些稻穗,
可能因为长得不够饱满圆润被大人们嫌弃而有意忽略,可能在捆绑时不够结实而散落,
也可能是在我们抱着沉重的稻捆走向打谷机的途中,因体力不支或脚下打滑而意外掉落。
那时候,年纪小,心思单纯,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强烈的“领地”意识。
看着自己天不亮就起床,手臂被划破无数道口子,腰累得几乎直不起来,
汗水流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才辛辛苦苦换来这一点点金黄的稻谷。再看这些老人,
不声不响地就来捡我们掉在田里的东西,心里顿时像被塞了一团乱麻,
涌起一股强烈的被侵犯感和莫名的不平,觉得他们像在偷窃我们用血汗换来的宝贵财富。
常常会猛地直起疼痛的腰,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鲁莽和不客气,
朝着那些佝偻的身影粗声粗气地呵斥道:“哎!那边的!莫捡了!这是我们家的田!
我们自己会捡!”那语气,仿佛田里掉落的不是几根微不足道的稻穗,
而是自家埋在田里的金元宝被人发现了。为了证明自己对这片田里一切遗落物的“主权”,
也为了在大人面前表现自己的“懂事”和“能干”,更为了赌那一口不服输的稚气,
在喝退拾穗人之后,我便会强忍着全身散架般的酸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拖着两条沉重的腿,
像一头犁地的老黄牛,赌气般地在自家刚刚收割完、布满尖锐稻茬的稻田里,
前前后后、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走上好几遍。眼睛瞪得溜圆,
任何一处可能藏匿稻穗的角落——稻茬丛的根部、被踩倒的稻草堆底下、田埂边的浅水洼旁,
恨不能掘地三尺,把每一粒散落的、沾着泥水的谷子都寻回来,唯恐漏掉哪怕一丝金黄,
被别人捡了“便宜”。现在想来,唐代诗人李绅那妇孺皆知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还有白居易在《观刈麦》中描绘的农人艰辛:“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
但惜夏日长。”那份对每一粒粮食近乎虔诚的珍惜,对宝贵农时的分秒必争,
早已在年复一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中,如同刀刻斧凿般,深深镌刻进了农人的骨血里,
成为了一种无需言说的本能。我们那时对拾穗老人的呵斥,与其说是出于吝啬小气,
不如说是少年人对自身极端辛劳成果一种近乎本能的、带着几分稚拙和天真的守护宣言。
那每一粒谷子,都浸透了我们的汗水,承载着全家一年的口粮希望,沉重得不容他人染指。
“双抢”二字,“抢”字当头,重若千钧。它像一道无形的、带着倒刺的鞭子,
日夜不停地抽打在每一个农人的心上、背上。头顶是能把人晒脱皮的毒日头,
脚下是滚烫浑浊、没过小腿肚的泥水田,心中那份对时令的焦灼感,比阳光更炽烈,
比泥水更粘稠。必须争分夺秒,和时间赛跑!必须抢着把成熟的早稻颗粒归仓,晚一天,
就可能遭遇突如其来的雷雨,让到手的粮食在田里发芽霉烂,
一年的辛苦付之东流;早稻刚刚收完,连喘口气都是奢侈,
又得立刻抢着把翠绿的晚稻秧苗插入水田。晚一天插秧,稻苗的生长期就可能被压缩,
秋天遭遇寒露风的风险就大大增加,轻则减产,重则颗粒无收。时间,对于农人来说,
就是粮食,就是命!一亩田,
从弯腰挥镰收割、抱运沉重的稻捆、脚踏打谷机脱粒、将湿谷摊开在晒谷坪上翻晒,
到紧接着的犁田通常是牛拉犁,
洗净根部泥巴、插秧一株株弯腰插入水田……这一整套繁复、沉重、环环相扣的工序,
全靠一副血肉肩膀、两只布满老茧的手,以及透支的体力。
即使全家老小包括半大的孩子齐上阵,披星戴月,从早干到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