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的大理石桌角,是孙卫民68年人生中,感受到的最后触感。
后脑传来的剧痛,如同炸开的烟花,瞬间将他的视野染上了一层血色。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混杂着脑浆,迅速从他的后脑流下,浸湿了昂贵的真丝衬衫衣领。浓郁的血腥气,霸道地压过了办公室里珍藏的古巴雪茄和法国古龙水的味道。
他艰难地转过头,透过迅速模糊的视线,死死地盯着那个他亲手扶持起来、视若己出的亲侄子——孙金宝。
此刻的孙金宝,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在他面前的恭顺儒雅?他那张年轻的脸因贪婪与疯狂而极度扭曲,双眼猩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疯狗,正死死地攥着从孙卫民手中抢夺过去的保险箱钥匙。
“钱!赔我的钱!我跟着你买的股票,现在全完了!三千万!你把我害得这么惨,你必须赔我!”孙金宝的咆哮声,因激动而变得嘶哑尖利。
“我……我的钱……也都没了……”孙卫民的意识正在飞速消散,他想解释,这场史无前例的股灾,无人幸免,他自己也已破产。
“我不管!你是股神!你怎么会没钱!”孙金宝的面目狰狞,口水喷溅,“你肯定还有!钥匙……钥匙到手了,保险箱里一定还有金条!你这个老不死的,早就该把一切都给我!”
就是他,为了抢夺这把钥匙,刚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推了孙卫民一把!
就是这一推,将他这荒诞、悔恨、孤独的一生,干脆利落地推向了终点!
何其荒诞!何其可笑!
临死前的瞬间,孙卫民的脑海中,如同一部被按下了快进键的老旧电影,无数画面疯狂闪过。
他看见了自己年轻时,被大嫂张翠花和她那个野心勃勃的堂妹设计陷害,一杯加了料的黄酒,让他与一个陌生女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
他看见了妻子那张温柔的脸,在看到那一幕时,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失望。
他看见了自己为弥补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选择净身出户,将所有财产留给妻儿,只换来她带着一双儿女远渡重洋、决绝离去的背影。
他看见了此后几十年里,每年除夕夜,自己守着电话,只为听一听孩子们早已变得陌生的声音,说一句“新年快乐”。
他看见了后来,自己东山再起,父母却跪在他的别墅门前,老泪纵横,求他看在血脉的份上,帮扶一下他们唯一的“金孙”孙金宝。
他又一次心软了!那颗该死的、让他悔恨终生的心软!
他将对亲生儿女的思念与亏欠,全都加倍补偿在了这个侄子身上。他以为自己养出了一条龙,却没想到,是一条会反噬主人的、喂不熟的白眼狼!
而今天,这条白眼狼,为了钱,亲手将他推向了死亡!
无尽的黑暗,如潮水般吞噬而来。
然而,就在那片绝对的死寂与冰冷之中,一道尖锐刺耳、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咒骂声,如同一把生了锈的钢锥,狠狠地凿穿了那片黑暗,硬生生地将他涣散的意识,重新拽回了人间!
“两个吃闲饭的丧门星!杵在这当门神啊?还不快去把煤饼给打了!是等着老娘我烧好饭端到你们嘴边,伺候你们不成?!”
这声音……是张翠花! ! !
孙卫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冰冷的江面,也不是血泊中的办公室,而是沪市老城厢那间熟悉的、墙皮泛黄的弄堂小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大前门”香烟、劣质煤饼和油烟混合的、呛人又熟悉的气味。斑驳的八仙桌,缺了角的板凳,还有墙上挂着的那幅边角已经卷起、画着胖娃娃的年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拧回了过去。
更让他浑身血液为之凝固的,是眼前那个双手叉腰,一双吊梢眼柳眉倒竖,正对着他和另一个人唾沫横飞的年轻女人——他的恶毒大嫂,张翠花!
她那张刻薄的脸上,还带着几分青春的胶原蛋白,但那份恶毒,与三十年后陷害他时,如出一辙!
而在他身边,一个身材瘦弱、穿着洗得发白旧布衫的少年,正被骂得瑟瑟发抖,头埋得低低的,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缩了缩,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是他十七岁的三弟,孙卫海。
孙卫民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年轻、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心和指节上带着些许薄茧,充满了力量。而不是那双布满老年斑、因股灾的打击而不住颤抖的、干瘪枯瘦的苍老之手。
他……回来了。
回到了1985年,他十九岁!
这一天,他能记一辈子!不,是记了两辈子!
因为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和三弟的人生,被这个所谓的“家”,被眼前这个spitting 唾沫星子的女人,亲手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前世,他就是因为听了这几句咒骂,十九岁的少年血气方刚,冲上去和张翠花吵了个天翻地覆,最终被父母以“不敬长嫂、破坏家庭和睦”为由,连同三弟一起,被扫地出门,身无分文,开启了他颠沛流离、屈辱悔恨的一生。
而现在,一切重来。
他看着张翠花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前世六十八年的风雨、被至亲背叛的怨毒、被亲侄谋害的彻骨之痛,如同最汹涌的潮水般席卷而来。但这一次,他眼底的愤怒与冲动,早已被那场血色的死亡洗刷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经历了一生风雨、看透了人性丑恶后,令人心悸的冰寒与死寂!
前世的桥洞是冰冷的坟墓,今生的咒骂是重生的号角!
孙卫民的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就是这张嘴,三十年后,巧舌如簧,联合她的堂妹,毁了他的家庭,逼走了他的妻儿。
就是这个女人,他们的“好大嫂”,开启了他一生的悲剧。
好,很好。
你们都还在,真好。
这一世,你们欠我的,我要你们……千倍、万倍地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