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市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低矮的楼房，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抹布，拧不出半点鲜亮颜色。1998年的深冬，寒意格外刺骨，风卷着煤灰和尘土，刮在脸上生疼。方惠兰缩了缩脖子，把冻得发红的手揣进洗得发白的棉袄袖筒里，推开“老方家常菜”油腻腻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隔夜饭菜、劣质油烟和潮湿抹布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她赖以生存的味道，也是她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底色。
餐馆不大，统共八张油腻腻的方桌，油烟气早已把墙壁熏成暧昧的黄色。清晨的冷清是常态，方惠兰熟练地捅开蜂窝煤炉子，坐上烧水的大铝壶，拿起那块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抹布，开始重复日复一日的活计——抹桌子，摆筷子筒，检查酱油醋瓶。冰凉的瓷砖地面残留着昨晚拖地未干的水渍，踩上去黏糊糊的。
门上的铜铃“叮当”一声脆响，打破了清晨的沉寂。
方惠兰抬起头。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女人。单薄的身影裹在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蓝布衫里，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印着模糊字样的旅行袋。她没打伞，细密的雨丝沾湿了她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更衬得那脸色近乎透明，透着一股长久疲惫和营养不良的灰败。可当她的目光与方惠兰对上时，方惠兰心头却莫名地动了一下。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像蒙了尘的旧瓷器，底色是温润的，深处却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像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
“老板娘……您这里，招人吗？”女人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南方口音，像羽毛拂过水面。
方惠兰这才注意到门边那张她手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招工红纸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她放下抹布，打量着她：“招，招洗碗工和帮厨。你……做过？”
女人微微点头，幅度很小：“嗯，在老家做过。”她顿了顿，像是鼓起勇气补充道，“家常菜也会做一些。”
方惠兰没多问，这年头，背井离乡讨生活的女人，谁没点难处？她指了指角落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坐吧，外面冷。喝口热水？”
女人顺从地走过去坐下，把旅行袋小心地放在脚边，双手拘谨地交叠在膝盖上。方惠兰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女人接过，指尖冰凉，捧着粗糙的搪瓷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她过于苍白的脸。
“叫啥名儿？哪儿人？”方惠兰在她对面坐下。
“林晚秋。”女人低声回答，“南边来的。”
“林晚秋……”方惠兰念了一遍，这名字和她的人一样，带着点清冷的韵味。“行，先试试吧。工钱不多，管吃住，后面那间小库房能收拾出来。活儿不轻省，手脚得麻利。”
林晚秋抬起头，那双温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谢谢老板娘！我一定好好干！”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林晚秋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老方家常菜”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她话不多，手脚却异常麻利。洗碗池里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在她那双略显粗糙却异常灵巧的手下，很快变得光洁如新，码放得整整齐齐。择菜、洗菜、切配，她做得又快又好，土豆丝能切得细如发丝，均匀得像是用尺子量过。方惠兰起初只让她打下手，一次灶上的大师傅临时有事，情急之下让她顶替炒了个最普通的醋溜白菜，出锅时那扑鼻的酸香和翠绿油亮的卖相，让方惠兰尝了一口就愣住了——火候精准，咸淡适中，带着一股家常却熨帖的锅气，比她这个老板娘炒的强了不知多少。
渐渐地，林晚秋开始掌勺一些家常小炒。她做菜时有种奇异的专注，微微蹙着眉，眼神落在翻腾的锅灶间，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她炒的菜，没有花哨的技法，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勾起人的食欲。一盘简单的肉末茄子，她能煸炒出浓郁的酱香，茄子软糯入味；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撒上她亲手炸的葱油和一点细碎的葱花，也能让食客吃得额头冒汗，心满意足。
“老方家常菜”的生意，竟因林晚秋的手艺，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常客们开始指名点她炒的菜，新客也被那飘出店门的家常香气吸引进来。方惠兰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对林晚秋的态度也从最初的雇佣，变成了真心实意的亲近。她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沉静力量。
方惠兰把餐馆后面那间堆放杂物的狭小库房收拾出来，勉强支了张单人床，就成了林晚秋的栖身之所。晚上打烊后，两人常挤在狭小的厨房里，就着昏黄的灯光，一边收拾残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多是方惠兰在说，家长里短，生意好坏，街坊邻居的八卦。林晚秋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声，嘴角带着浅浅的、温顺的笑意。她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方惠兰问起，她也只是含糊地说“老家没什么人了”，“出来找口饭吃”。
日子像门前那条浑浊的小河，缓慢而平静地流淌。直到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
餐馆里没有客人，只有雨点敲打玻璃窗的单调声响。林晚秋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摊着一本卷了边的旧杂志，眼神却飘忽着，没有焦点。方惠兰擦完最后一张桌子，走过去想问她晚上备什么菜料，却见她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照片。
方惠兰的脚步顿住了。
林晚秋低着头，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照片。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方惠兰的角度，只能看到照片上似乎是个小男孩的轮廓。窗外的天光透过布满雨痕的玻璃，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方惠兰清晰地看到，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低垂的眼睫下滚落，“啪嗒”一声，砸在照片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紧接着，又是一滴。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仓促，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无声的悲恸，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方惠兰心里。她从未见过林晚秋如此失态。
“晚秋？”方惠兰轻声唤她，声音里带着担忧。
林晚秋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将照片攥紧在手心，藏到身后。她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怎么了？那照片……”方惠兰走近一步，想看清楚些。
“没……没什么！”林晚秋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猛地站起身，背对着方惠兰，肩膀依旧在微微耸动，“一个……一个亲戚家的孩子……很久、很久以前的了……”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我去洗把脸。”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后面的小库房，紧紧关上了门。
方惠兰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薄薄的门板，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亲戚家的孩子？很久以前？那瞬间爆发出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伤，绝不是“亲戚家的孩子”能解释的。那照片上的孩子，对她而言，一定意味着更多，更重，重到让她在这异乡的小餐馆里，对着模糊的影像潸然泪下。
门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这个灰蒙蒙的城市，也敲打着方惠兰心头骤然升起的重重迷雾。这个叫林晚秋的女人，像一本合拢的书，扉页上写着温柔与勤勉，内页却藏着不为人知的、沉甸甸的过往。那张被泪水打湿的旧照片，是书页间偶然掉落的一个沉重注脚，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讳莫如深的秘密。方惠兰隐隐觉得，自己收留的，不仅仅是一个需要工作的女人，更像是一缕漂泊无依、背负着巨大伤痛的孤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