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皇上又找我谈话了。他说皇后身子不好。他说后宫不能没人管。他说爱妃你得上点心。
我捧着新得的琉璃盏,里头冰镇着西域进贡的葡萄。一颗颗紫得发亮。真甜。
凉丝丝的汁水滑下喉咙。皇上坐在我对面,明黄的龙袍刺眼。他手指敲着檀木桌面。哒。哒。
哒。像催命。“窈窈?”他喊我名字,赵窈窈。我咽下最后一颗葡萄。“皇上,
”我努力让眼睛睁大点,显得诚恳,“妾笨,管不了。”他眉头皱起来。能夹死蚊子。
“你是贵妃。”“位份最高。”“朕信你。”三句话。砸得我脑仁疼。这贵妃谁爱当谁当。
我赵窈窈,生平最大志向,就是当条咸鱼。晒足了太阳,翻个面,继续晒那种。可皇命难违。
第二天,凤印就送来了栖鸾殿。沉甸甸一个金疙瘩。压得我炕桌都晃了晃。掌事嬷嬷姓严。
脸也跟姓一样,绷得像块老榆木。“娘娘,”她声音平板,“卯时三刻,各宫主子来请安。
”卯时三刻?鸡都没起呢!我裹着软被,从拔步床里探出半个头。“改辰时吧。
”严嬷嬷嘴角抽了抽。“娘娘,规矩…”“规矩是人定的。”我打了个哈欠,
“本宫定的新规矩,辰时。”严嬷嬷那张老脸,裂了条缝。
她大概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改祖制的。辰时。我慢悠悠爬起来。春桃给我梳头。
夏柳给我端来银耳羹。秋棠给我捏肩。冬雪给我打扇。等我挪到正殿。嚯。
莺莺燕燕坐了一屋子。个个打扮得跟花儿似的。头上珠翠晃眼。见我进来,呼啦啦全站起来。
“给贵妃娘娘请安——”声音又齐又脆。我坐到主位上,软垫真舒服。“都坐吧。
”端起茶盏,吹了吹。“今儿叫大家来,就一件事。”底下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我。
有好奇的,有不服的,有等着看笑话的。我清了清嗓子。“以后啊,晨省免了。”死寂。
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王昭仪手里的帕子掉了。李婕妤的茶盏盖子“哐当”一声。“娘娘?
” 德妃秦姝兰先开了口。她爹是翰林院大学士,最讲规矩。“这…怕是不合祖制?
”“祖制也没说不让人睡觉啊。”我抿了口茶,“早起伤神,睡不够,脸发黄,长皱纹,
皇上看了不喜,何苦呢?”几个年轻的美人互相看看,眼睛亮了。“谢娘娘体恤!
”声音比刚才请安还响。秦德妃脸有点青。“那…宫务呢?月例发放,各宫用度,
人员调配…”“照旧例办。”我挥挥手,“该谁管还谁管,实在拿不准的,再来问我。
”严嬷嬷在旁边倒抽一口气。“娘娘!这如何使得?”“使得。”我放下茶盏,站起来,
“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记住,别惹事,别生非,安安稳稳的,本宫保你们吃好喝好。
”人群嗡嗡地散了。个个脚步轻快。只有秦德妃和严嬷嬷,脸色像吞了苦瓜。清净了。
我歪回贵妃榻。春桃递上剥好的松子仁。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第三天,
麻烦就找上门。御花园的管事太监跪在殿外。哭天抢地。“娘娘!您可要为奴才做主啊!
”我让夏柳把人拎进来。“嚎什么?天塌了?”小太监鼻涕眼泪糊一脸。“娘娘!
德妃娘娘…德妃娘娘她…她把御湖里的锦鲤捞走了!说是…说是要放生积福!
可那是…那是先帝爷在时就养着的宝贝啊!”我捏了捏眉心。“捞了多少?
”“整整…整整一网兜!”小太监伸出两只手比划,“最大那条‘金玉满堂’,红顶的,
足有半臂长!也…也被捞走了!”秦姝兰。这是给我上眼药呢。“冬雪,”我懒洋洋开口,
“去,把德妃请来。”秦姝兰来得很快。一身水蓝宫装,端庄娴雅。“姐姐找我?
”她福了福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听说妹妹今儿在御湖积福了?”她微微一笑,
坦然得很。“是呢。佛诞日快到了,想着放生些锦鲤,也是为皇上、为姐姐祈福。
”“祈福是好事。”我点头,“只是那湖里的鱼,是先帝留下的,金贵。”“姐姐放心,
”她笑容更深,“妹妹特意请教了高僧,说锦鲤最有灵性,放生功德最大。
至于先帝遗泽…想必先帝仁德,更乐见生灵得享自在。”话堵得死死的。还抬出佛祖和先帝。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殿里静得吓人。“哦。”我应了一声。秦姝兰嘴角刚想翘。
我又补了一句。“那鱼,放哪儿了?”她一怔。“自然是…放归京郊碧波潭,
佛门净水…”“冬雪,”我打断她,“你脚程快,现在骑马去碧波潭看看。
带上御花园的小禄子,他认得那些鱼。”秦姝兰脸上的笑僵了。“姐姐这是…不信妹妹?
”“信啊。”我拿起一颗松子仁,“可鱼是宫里的东西,总得知道去处。万一游回来了呢?
也好接着养。”冬雪领命,一阵风似的去了。秦姝兰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手指绞紧了帕子。我慢悠悠吃着松子。“妹妹坐啊,站着多累。”她没动。不到一个时辰。
冬雪回来了。一身尘土,手里拎着个湿淋淋的大网兜。往地上一扔。
几条色彩斑斓的大锦鲤在网里扑腾。翻着白肚。奄奄一息。
那条最显眼、头顶一团红的“金玉满堂”,嘴巴一张一合。“回娘娘,”冬雪声音清脆,
“奴婢在碧波潭下游五里地的芦苇荡里找到的,
德妃娘娘宫里的两个小太监正拿竹竿往泥里捅呢,说是怕鱼游回去,干脆弄死埋了!
”“你血口喷人!”秦姝兰脸色煞白,尖叫起来。“是不是血口,”我指了指地上的鱼,
“小禄子,看看,是咱们御湖的吗?”小太监扑过去,带着哭腔。“是!是!娘娘您看!
这条红顶的,‘金玉满堂’!尾巴缺个小叉,是去年被水草缠的!还有这条墨鳞的‘点金’!
错不了!”铁证如山。秦姝兰身子晃了晃。“姐姐…我…我只是…”“只是想给我个下马威。
”我替她说出来,拍拍手上的松子屑,“顺便让皇上知道,我管不了事,连几条鱼都看不住。
”她咬住唇,不说话了。眼神怨毒。“严嬷嬷,”我喊了一声。老榆木脸应声上前。
“德妃秦氏,戕害御苑珍物,欺瞒主位。”我声音不大,但殿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罚俸半年,禁足景福宫一个月,抄《心经》百遍,静静心。”“赵窈窈!
”秦德妃终于撕破了脸,“你凭什么!”“凭我是贵妃,”我看着她,“凭凤印在我这儿。
凭你想弄死的鱼,是先帝的鱼,也是皇上的鱼。”她被人“请”了出去。哭骂声远了。
我看着地上还在扑腾的锦鲤。“小禄子,还能活吗?”小太监眼泪汪汪地检查。
“回娘娘…‘金玉满堂’伤得重…怕是…”“试试。”我说,“找个干净池子,好生养着,
用最好的药。活不了,是本宫没福气。活了,本宫给它改名叫‘命硬’。
”小禄子千恩万谢地捧着鱼下去了。严嬷嬷站在一旁,脸色复杂。“娘娘今日…处置得干脆。
”“不然呢?”我重新歪回榻上,“让她蹬鼻子上脸?
”“只是…德妃毕竟是…”“我知道她爹是谁。”我闭上眼,“可皇上让我管,我就这么管。
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谁更不痛快。”咸鱼翻身,那也是条有刺的鱼。这事像长了翅膀。
半天就传遍后宫。效果立竿见影。早上请安虽然改辰时了,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以前总爱叽叽喳喳拌嘴的美人、才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连喝茶都轻拿轻放。挺好。
省心。我继续我的咸鱼日子。吃吃睡睡,听听小曲,逗逗新得的一只雪白狮子猫。
御膳房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尚衣局送来的新裙子,料子软得像云。我以为这就算管好了。
直到那天。皇上身边的张公公火烧屁股似的跑来。脸白得像纸。“娘娘!娘娘不好了!
”他扑通跪在榻前,声音发抖。“皇上…皇上在御书房,发了好大的火!把…把砚台都砸了!
说…说娘娘您…您管的好后宫!”我心里咯噔一下。松子仁卡在喉咙。咳得惊天动地。
春桃赶紧给我拍背。“怎么回事?说清楚!”张公公快哭了。“奴才…奴才也不甚清楚啊!
只听到皇上怒斥…说…说后宫靡费太过!光…光上个月,各宫的脂粉钱,
就…就超了内库支出一倍还多!皇上正为北边旱灾发愁,看到账本子…就…就炸了!
”脂粉钱?什么脂粉钱?我看向严嬷嬷。她脸也白了。“娘娘…宫务支应,
照例是…是德妃娘娘协理…”秦姝兰!禁足一个月,还没到日子呢!手伸得够长!“账本呢?
”我推开春桃的手。“皇上…皇上扣在御书房了…”张公公哆嗦着,
“传娘娘…立刻过去…”躲是躲不掉了。我深吸一口气。“夏柳,更衣。
”换了一身素净的藕荷色宫装。头发简单挽起。没戴什么首饰。看着越惨越好。
踏进御书房的门槛。一股低气压扑面而来。皇上李玄胤坐在宽大的龙案后。
明黄的常服衬得他脸色更沉。地上,一方上好的端砚四分五裂。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像泼洒的怒火。几本厚厚的账册,摊开在他面前。我规规矩矩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他没叫我起来。冰冷的视线落在我头顶。“赵窈窈。”声音不大,却像裹着冰碴子。
“朕让你管六宫,你就是这么管的?”一本账册被狠狠摔到我面前。“看看!给朕好好看看!
”我捡起来。沉甸甸的。翻到支出那页。胭脂水粉项下。触目惊心的数字。白银八千两。
后面还跟着一串零碎的铜钱数。我眼皮跳了跳。上个月?八千两?
宫里女人是拿胭脂当饭吃吗?“皇上,”我定了定神,“这账目,臣妾并未经手。
一直是德妃妹妹…”“德妃?”李玄胤冷笑一声,打断我,“她禁着足!凤印在谁手里?
宫务最终谁点头?赵窈窈,你一句‘未过手’,就想推得干干净净?”他站起身,绕过龙案,
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明黄的靴尖停在我低垂的视线里。“朕以为,你只是懒散些,
大事上总该有分寸。”他俯视着我,声音里的失望像针,“北地三郡大旱,颗粒无收!
流民遍地!朕的国库,银子像水一样淌出去赈灾!可朕的后宫呢?”他指着那账本,
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八千两!就为了往脸上抹那点红红白白!赵窈窈,你告诉朕,
你们的脸,是镶了金还是嵌了玉?”话太重了。砸得我胸口发闷。咸鱼也有脾气。我抬起头,
直视他燃着怒火的眼睛。“皇上,这钱,臣妾没花一文。”“那谁花了?”他逼问。
“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躲不闪,“谁支的钱,谁签的条子,内库房一笔笔都有记录。
皇上与其在这里问臣妾,不如让内库总管带着底档来,一笔笔对清楚。看看这八千两,
到底糊在了谁的脸上!”李玄胤显然没料到我会顶回来。他愣了一下。眼底的怒意凝住。
“好。”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张德全!传内库总管!带着所有签押底档!朕倒要看看,
这笔糊涂账,到底糊弄了谁!”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御书房里静得可怕。
只有李玄胤来回踱步的声音。还有我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内库总管王有福是个胖胖的老太监。滚进来的时候,脸上的汗珠子跟黄豆似的。
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抱着几大摞厚厚的册子。“奴…奴才叩见皇上!叩见贵妃娘娘!
”声音都劈叉了。“查!”李玄胤只有一个字。“上月,胭脂水粉项下,所有支取签押,
一笔一笔,给朕翻出来!”王有福连滚带爬地扑到账册堆里。手指哆嗦着翻找。
汗水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小团。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于,他找到了。
“回…回皇上…”他捧着一本签押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上月…胭脂水粉支取…统共…统共十三笔…”“念!”“第…第一笔,初五,
昭华宫王昭仪处,支银…八十两,签押…王昭仪宫内管事宫女,翠…翠羽…”“第二笔,
初八,揽月阁李婕妤处,支银一百二十两,
签押…李婕妤本人…”“第三笔…”一笔一笔念下去。金额都不大。几十两,一百多两。
合起来,大概也就一千多两。李玄胤的眉头越锁越紧。“八千两呢?剩下的七千多两,
哪儿去了?”王有福的汗流得更凶了。他飞快地翻着签押簿。手指停在最后一页。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像被抽干了血。“说!”李玄胤厉喝。王有福“咚”地一声,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回…回皇上…剩下的…剩下的七千八百两…是…是…”他抖得筛糠一样,眼睛死死闭着,
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是…景福宫…德妃娘娘…亲…亲笔签押支取的!
”景福宫!秦姝兰!李玄胤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我。那眼神里,有震惊,
有被愚弄的暴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我挺直了背脊。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空气凝固了。“德妃…”李玄胤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
“她…她支取七千八百两…买胭脂水粉?”王有福头埋得更低,几乎要钻进地里。
“回皇上…签押簿上…是这么记的…票据…票据也…也齐全…”“她要这么多胭脂做什么?
”李玄胤的怒火转向了新的目标,声音陡然拔高,“她要开胭脂铺子吗?!
”“奴才…奴才不知啊…”王有福哭丧着脸,
“德妃娘娘位份尊贵…她宫里的用度支取…向来…向来是…”他不敢说了。但意思谁都懂。
德妃协理六宫多年,她亲自签押支取大额银两,内库房谁敢细问?李玄胤胸口剧烈起伏。
他盯着地上那摊碎裂的砚台和墨渍。又看看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王有福。最后,
目光落回我身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愤怒未消,但更多是被当众打脸的难堪和一丝…懊恼?
“你…”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对我说什么。我抢先一步,再次福下身。声音平静无波。
“皇上明鉴。臣妾疏懒,未能及时察觉德妃妹妹支取如此巨款。臣妾有失察之责,
请皇上降罪。”我把“失察”两个字咬得很清楚。不是主使。不是同谋。只是“失察”。
李玄胤像被噎住了。他看着我低垂的发顶。半晌。长长地、沉沉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里,
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起来吧。”他的声音疲惫下去,带着沙哑。我站起身。垂着眼。
不看他。“王有福!”李玄胤转向地上的人,语气重新变得森冷。“奴才在!”“德妃秦氏,
假借宫务,靡费巨资,欺上瞒下!”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革去协理六宫之权!
禁足景福宫,无朕旨意,不得擅出!罚俸一年!让她好好想想,她的脸,
到底值不值七千八百两!”处置比上次重了十倍不止。协理权没了。禁足无期。罚俸一年。
王有福连滚带爬地领旨去了。御书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还有一地的狼藉。
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李玄胤坐回龙椅,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他再次开口,
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点迟疑,“…受委屈了。”我低着头。“臣妾不敢。是臣妾管束不力。
”又是一阵沉默。“那个…北地的旱情…”他生硬地转了话题,像是在找台阶,
“赈灾银子吃紧…后宫用度,确实该裁减些了。”我抬起眼。“皇上想怎么裁?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直接。顿了一下。“你是贵妃,你看着办。总归…开源节流。
”“开源难,”我直截了当,“节流容易。”“哦?说说。”他似乎来了点兴趣。“第一,
”我掰着手指头,“所有妃嫔,月例份例,减两成。包括臣妾。”李玄胤挑眉。“第二,
各宫日常用度,伙食、炭火、衣料,按位份重新定例。只保基本,想要更好的,
拿自己份例银子贴补。”他微微点头。“第三,”我顿了顿,“宫里人太多。宫女太监,
年满二十五,无过错者,发放一笔银子,允其出宫婚配。愿意留下的,月钱涨三成,
但活计也得加。”李玄胤的眼睛亮了一下。“裁减冗员?”“嗯。省下的月钱和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