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像一条冻僵的毒蛇,紧贴着我的脖颈皮肤。不是冬日清晨的露水,
也不是秋夜微凉的晚风,
而是一种带着铁锈腥气和死亡寒意的金属——那是刽子手鬼头刀阔大而钝厚的刃口。
我猛地睁开眼,视野被一片浑浊的灰黄塞满。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
低垂得仿佛随时要塌下来,砸碎这片人间刑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被无数双鞋底反复践踏后扬起的尘土,
还有一股若有若无、源自不远处木笼里死囚的绝望汗馊味。
意识像一块被强行塞进颅骨的碎玻璃,尖锐地扎进记忆深处。上一秒,
我还穿着沾满机油的工作服,在嘈杂的车间里对着台虎钳上卡死的零件骂娘,
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滋滋作响。下一秒,这地狱般的景象就蛮横地覆盖了一切。
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手腕的皮肉里,带来阵阵尖锐的麻痹和刺痛。
膝盖硌在坚硬冰冷、被暗红血渍浸透的石板上,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摩擦出火辣辣的疼。
刑场?死囚?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时辰到——!
”一个尖利得如同砂纸摩擦铁皮的声音撕裂了死寂,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宣判式的腔调。
那声音来自高台之上。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循声望去。几丈开外,
一座临时搭起的木台突兀地矗立着,上面铺着猩红刺眼的地毯,像一张刚刚剥下的人皮。
木台中央,端坐着一个身穿朱红色官袍的男人。
袍子上的织锦在灰暗天光下依旧反射出令人不适的油腻光泽。他面白无须,下巴微微抬起,
眼神像两枚冰冷的铜钱,淡漠地扫过刑场上黑压压的人群,最后落在我这个方向,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猫捉老鼠般的玩味。他便是今日的主宰,监斩官——工部尚书赵崇。
在他脚边,一个穿着深蓝短褂、面无表情的刀笔吏,正提着一支饱蘸浓墨的毛笔,
悬停在一卷展开的、写满朱砂字迹的卷宗之上,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落下那决定生死的一笔。
“行刑——!”赵崇的声音再次响起,尾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轻颤。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潭。我身后,那个一直沉默如山的巨大阴影,动了。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石板上,发出闷响。一股带着浓重汗味和生铁气息的热浪猛地逼近。
头顶的天空被一个更加庞大、更加狰狞的阴影彻底遮蔽。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沉重的金属划破空气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呜”声。
鬼头刀被高高举起,那宽阔的、微微泛着暗哑乌光的刀身,此刻成了我视野里唯一的焦点。
刀锋上残留的、未曾洗净的陈年血锈,像某种诡异的纹路,
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死亡。时间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凝固。不行!
不能死!绝不能再死一次!这念头像被点燃的火药桶,在我混乱的脑壳里轰然炸开!求饶?
没用!喊冤?更是徒劳!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冤枉的!
在这把象征着绝对权力和死亡的巨刀面前,任何无力的辩解都苍白得可笑!
必须拿出他们无法拒绝的东西!
必须拿出一个足够震撼、足够打败、足够让他们停下屠刀的东西!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能在这个时代,在这位执掌天下工器、对火器必然有所了解的工部尚书面前,
拥有扭转乾坤的力量?燧发枪!这个词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我混乱的思绪!对,
就是它!超越时代的火器!足以碾压这个时代一切单兵武器的存在!
所有的念头在电光火石间汇聚、压缩,最终化作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撕裂喉咙的嘶吼,
在鬼头刀落下的最后一刹那,从我的胸腔里喷薄而出:“我会造燧发枪——!!!
”声音嘶哑、破败,带着濒死挣扎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刑场上压抑的死寂,如同平地惊雷!“铿——!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我头顶咫尺处爆响!巨大的鬼头刀,
在距离我后颈皮肉堪堪只有半寸之遥的地方,硬生生顿住!刀身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低鸣。
刀锋卷起的劲风甚至刮断了我颈后几根凌乱的发丝,冰冷的死亡气息擦着皮肤掠过。
那柄致命的凶器,悬停了。整个刑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嘈杂——围观人群压抑的议论、兵丁粗重的呼吸、远处乌鸦不祥的聒噪——在这一刻,
全部消失。无数道目光,惊疑、茫然、好奇、难以置信,
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这个本该身首异处的死囚身上。高台上,
一直稳坐如山、神情淡漠的工部尚书赵崇,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动作。
他那双如同古井般深不见底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里面闪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鹰隼般的光芒。那光芒短暂地扫过我的脸,带着审视和评估,
仿佛要穿透我这副皮囊,看到里面潜藏的秘密。“燧…发…枪?”赵崇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
打破了死寂。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闻所未闻。何处野狐禅编造的荒诞名目?
也敢拿到这天子刑场、煌煌法度之下妄言惑众,以求苟延残喘?”他的嘴角微微向下撇着,
形成一个刻薄的弧度,那不屑几乎要溢出来。显然,
他把我当成了又一个在死亡边缘胡言乱语、试图拖延时间的可怜虫。我猛地抬起头,
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哒”声。冷汗混着灰尘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
但我死死地瞪向高台,
瞪向赵崇腰间悬挂的那件东西——一杆保养得油光锃亮、制作堪称精良的短柄火绳枪。
乌木枪托,黄铜铳管,尾部垂着一根用于点燃火药的、浸了油脂的麻绳火绳。
那就是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单兵火器,也是他身份和权力的象征之一。我的目光如同钉子,
牢牢钉在那杆火绳枪上,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吼和极度的紧张而变得沙哑不堪,
却异常清晰地迎着赵崇的轻蔑,一字一顿地砸了回去:“大人!此燧发枪!无需火绳!
扣动扳机,燧石击打火镰,瞬间发火!装填迅捷,
比大人腰间那杆引以为傲的火绳枪——快十倍不止!纵使狂风骤雨,阴湿晦暗,
亦能击发如常,百发百中!”“快十倍?风雨无阻?”赵崇脸上的轻蔑瞬间凝固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手指触碰到了腰间那冰冷的黄铜铳管,
仿佛在确认自己最强大的依仗是否安在。他那双细长的眼睛,
第一次真正地、凝重地眯了起来,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在我脸上反复切割、探寻。
刑场上的死寂更加深重,仿佛连呼吸都被冻结。他似乎在衡量,在判断我话语中的分量,
究竟是疯子最后的呓语,还是一个足以撼动他认知的、惊天动地的可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秒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
赵崇薄薄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清晰地回荡在刑场上空:“拿下。押入工部天工院死牢。”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身旁的刀笔吏,那吏员手中的朱笔还悬停在卷宗上方。“死罪暂缓勾决。
”他微微侧头,
对着侍立在旁、穿着褐色劲装、腰佩狭长腰刀、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侍卫首领,
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锥:“严加看管。给他纸笔、木炭。他要什么匠料,
只要不涉及火药,皆可予他。三日内…”赵崇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里面没有丝毫温度,
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试验品般的算计,“三日内,若他拿不出他口中那‘快十倍’的奇物,
或者敢有丝毫异动…就地格杀,不必再报。”“喏!”侍卫首领抱拳躬身,声音干脆利落,
带着一股铁血的肃杀。两名如狼似虎、穿着黑色号衣、肌肉虬结的兵丁立刻扑了上来,
动作粗暴地将我双臂反剪到背后。手腕上原本就深陷的麻绳被解开,
随即被更冰冷、更沉重的生铁镣铐所取代。那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皮肉,
沉重得几乎要压断我的臂骨。我被他们像拖拽一袋破麻布般,
粗暴地从刑台冰冷污秽的石板上扯起来,推搡着向前。脚步踉跄,沉重的镣铐拖在地上,
发出哗啦哗啦刺耳的摩擦声。每一次拖动,都牵扯着膝盖和手腕被磨破的伤口,
带来钻心的疼痛。但我死死咬着牙关,将那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眼角余光扫过高台,
赵崇那张白净无须的脸重新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淡漠,他端起旁边小太监奉上的青瓷茶盏,
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似乎刚才那场关乎生死的停顿,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插曲。他信吗?
他当然不信!他那眼神里的轻蔑和算计,像淬了毒的针。他给我三天,给我材料,不是相信,
而是想看一个跳梁小丑在绝望中如何挣扎,如何在最后关头露出可笑的马脚,
然后被他名正言顺地碾碎!这三天,既是机会,也是他精心布置的、更残酷的刑场!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镣铐更沉重,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但我心中那团被死亡逼出来的火,
却烧得更烈。快十倍?风雨无阻?这绝不是极限!我会让你们这些坐井观天的古人,
亲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力量!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
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
、陈年霉烂木头、劣质桐油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积攒了数百年的绝望气息的浑浊气味,
瞬间将我吞没。工部天工院死牢。与其说是牢房,
不如说是一个深埋地底、废弃已久的巨大库房改造的囚笼。空间异常高阔,但光线极度昏暗。
仅有几缕微弱的光线,
从极高处墙壁上几个狭小得如同狗洞般、还钉着粗壮铁条的通风口艰难地挤进来,
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四周是粗糙的巨大条石垒砌的墙壁,
件——扭曲的铁链、锈死的齿轮、断裂的曲轴、巨大的生铁砧子……它们像史前巨兽的残骸,
沉默地悬挂在阴影里,散发着腐朽和死亡的气息。
我被粗暴地推进一个用粗大原木围成的牢笼里。木笼的铁门“哐当”一声锁死。
脚下是冰冷潮湿的泥地,角落里铺着一层薄薄发黑的、散发着馊味的稻草。空气又冷又湿,
仿佛能拧出水来。“小子,老实点!”押送我的那个褐色劲装侍卫首领,
隔着粗大的原木栅栏,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他眼神如刀,在我身上刮了一遍,
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告。“你要的东西,很快会送来。三天,记住了。别耍花样。
”他拍了拍腰间狭长的腰刀鞘,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威胁之意不言自明。脚步声远去,
铁门外传来沉重的落锁声。死牢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还有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喘息。我立刻盘腿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
不顾腕间镣铐的沉重和伤口的疼痛,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燧发枪!
核心原理清晰无比:利用扣动扳机的力量,驱动一个强有力的击锤V型簧,
让击锤夹着的燧石打火石猛烈撞击固定在火药池旁边的、带有锋利边缘的钢片火镰。
撞击瞬间产生的高温火花,直接溅入引火药池,点燃池中引火药,
进而通过传火孔引燃枪膛内的主发射药,推动弹丸射出。
夹、火镰击砧、扳机联动机构阻铁、簧片、以及确保气密的枪机闭锁结构转块。
图纸在脑海中飞速勾勒成型。击锤必须足够沉重,行程足够长,
才能产生足以引燃火花的猛烈撞击力。燧石夹要稳固可靠。火镰的硬度和角度至关重要。
扳机机构要灵敏可靠,阻铁释放的时机必须精确……每一个细节都关乎成败,
更关乎我的脑袋!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打破了死牢的死寂。
铁门再次被打开。
几个穿着灰色短打、面无表情、眼神里透着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的工匠,
抬着几个沉重的木箱走了进来。为首的工匠头目是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者,
他沉默地指挥着手下将箱子放在木笼外。“大人吩咐,你要的东西。”老者声音沙哑低沉,
没什么情绪,只是例行公事般指了指箱子。
他的目光扫过木笼里我这个蓬头垢面、戴着沉重镣铐的死囚,眼神里没有好奇,也没有同情,
只有一种见惯了生死的漠然。箱子被打开。
几块大小不一的黄铜锭、几根粗细不同的精铁条、一小盒不同标号的钢料含碳量高低不一,
、几块用于试验的燧石打火石、一些黄铜丝、牛筋、还有几块用于打磨的砂岩和油石。
:手锯、几把大小不同的锉刀、一把粗糙的锤子、几根钢凿、一个简易的手摇钻和几根钻头。
没有车床,没有铣床,没有热处理设备,更没有精确的测量工具。一切都要靠这双手,
靠最原始的方法去打磨、去成型、去调试!条件简陋到了极致。“火硝、硫磺、木炭,有吗?
”我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那老者。火药是核心中的核心,没有它,造出来的枪就是废铁。
老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警惕,他几乎是立刻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没有。
大人严令,火药一概不予。你想也别想。”果然。赵崇的防备滴水不漏。他给我材料造枪,
却断绝了火药,这等于扼住了最致命的咽喉。没有火药,三日后我拿什么演示?
难道在皇帝面前挥舞一根烧火棍?一股寒意再次袭来。“好,知道了。”我压下心头的焦躁,
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现在争执毫无意义,只会引起更多猜忌。火药,必须另想办法。
工匠们放下东西,像躲避瘟疫般迅速退了出去。铁门再次关闭落锁。
死牢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几箱冰冷的材料。昏暗的光线下,
那些金属和木料散发着微弱的光泽,像沉默的挑战者。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灌入肺腑。我挪到木笼边缘,伸出带着镣铐的手,
拿起一块沉甸甸的硬木料。粗糙的木刺扎进指腹,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就是它了,
枪托的雏形。另一只手拿起那把手锯。锯条很钝,锯齿甚至有些歪斜。
我用力将木料卡在木笼的粗大横木之间固定好,然后,开始拉动锯条。
“嗤…嗤啦…嗤啦……”刺耳、单调、枯燥的锯木声,
在空旷死寂、如同巨大坟墓般的死牢里,艰难地响起。每一次拉动,
锯条都像在啃噬坚硬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木屑如同肮脏的雪片,簌簌落下,
沾满了我的破烂囚衣和手臂。手腕上的铁镣随着动作不断撞击着木料和铁笼,
发出哗啦哗啦的噪音,每一次撞击都牵扯着腕部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汗水很快浸透了破烂的囚衣,额头的汗珠滚落,流进被灰尘和汗水糊住的眼睛,
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但我不能停。手臂的肌肉因为持续的用力而酸胀颤抖,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时间,在枯燥的摩擦声和沉重的喘息声中,
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锯了多久,手臂几乎失去了知觉,
一块大致符合枪托轮廓的硬木粗胚终于被锯了下来。但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是更精细、更耗费心力的锉削。我拿起最大号、最粗糙的锉刀,
开始用力地、一下一下地锉削木胚的边缘和曲面。锉刀刮过坚硬的橡木,
发出“嚓…嚓…嚓…”的闷响,大片的木屑被刮下来。
我需要将它锉成贴合手掌、便于握持和抵肩的形状。这是个纯粹依靠经验和手感的活计,
没有卡尺,没有模板,只能凭借脑海中精确的蓝图和指尖的触感去一点点修正。
汗水滴落在木胚上,很快被粗糙的木纤维吸干。手腕的伤口在持续的震动和摩擦下,
再次崩裂,渗出的血混着汗水,将锉刀的木柄和枪托粗胚染上暗红的污渍。
铁镣冰冷沉重的束缚感从未消失,每一次动作都像是戴着枷锁跳舞。
枪托的粗加工耗费了大半天。当它终于呈现出大致流畅的轮廓时,
我的双臂已经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喉咙干得冒烟,胃里因为饥饿而阵阵抽搐。牢门外,
不知何时放了一个粗陶碗,里面是浑浊的凉水和两个梆硬的、颜色发灰的粗粮窝头。
我顾不上肮脏,抓起窝头狠狠咬了一口。粗糙的颗粒刮着喉咙,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酸味,
但我强迫自己用力咀嚼、吞咽。我需要体力,大量的体力。短暂的进食后,
我立刻将目标转向了最核心、也最困难的金属部件——击锤V型主簧和火镰击砧。
我拿起一块标号较高的精铁条含碳量相对较高,借着高处通风口投下的微弱光线,
仔细辨认着纹理。然后拿起锤子和钢凿。将铁条固定在木笼的一根粗大横木上,
用钢凿尖端对准需要弯曲的位置。“铛!”第一锤下去,手臂震得发麻。铁条纹丝不动,
只在表面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铛!铛!铛!”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
一锤接着一锤,狠狠地砸在钢凿的尾部。沉重的敲击声在死牢巨大的空间里回荡,
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火星四溅,每一次撞击都像是在和钢铁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虎口很快被震裂,鲜血顺着锤柄流下。手臂的肌肉如同撕裂般疼痛。但我不能停。
击锤需要足够的强度和弹性,需要承受无数次猛烈的撞击而不变形、不断裂。这原始的锻造,
就是对材料韧性和我的意志力的双重考验。不知砸了多少锤,汗水早已流干,
只剩下皮肤上黏腻的盐渍。那根顽强的精铁条,终于在我近乎疯狂的锤打下,
被艰难地弯曲成了一个笨拙、粗糙的V型角度。但这还远远不够。它需要更精确的形态,
需要调整角度,需要打磨出安装燧石夹的凹槽和与阻铁咬合的卡口。放下锤子,拿起锉刀。
更细致、更磨人的锉削开始了。粗锉、中锉、细锉…一遍又一遍。铁屑如同黑色的雪粉,
簌簌落下。我的手指被锋利的锉刀边缘割开了好几道口子,血混着黑色的铁粉,
黏在手指和锉刀上。火镰击砧的锻造同样艰难。它需要极高的硬度,
才能被燧石撞击时产生足够的火花。我挑选了含碳量最高、质地最硬的那块小钢料。
用同样的方法,先锻打出一个带锋利边缘的、大致呈L型的小钢块。然后,
是最关键的热处理——淬火!死牢里没有炉子,没有鼓风机,更没有可控温的淬火油。
只有墙角一堆不知何时遗留下来的、早已冷透的炭灰。这难不倒我。我抓起一把炭灰,
混合着地上的泥土,用水来自那个粗陶碗调和成粘稠的泥浆。然后,
小心翼翼地将初步成型的火镰钢块表面,除了需要保持高硬度的锋利刃口外,
其余部分都厚厚地涂抹上这层简陋的“耐火涂料”。这是最原始的局部渗碳防氧化处理,
也是无奈之下的唯一办法。接着,我脱下破烂的囚衣,只留下一条单裤。将囚衣撕成布条,
缠在一根废弃的粗铁棍一端,浸透那浑浊的、带着油腥味的桐油——那是工匠们带来的,
用于润滑和防锈的劣质桐油。一个极其简陋的火把做成了。
我用那柄粗糙的锤子猛力敲打燧石盒里的燧石,火星四溅,终于点燃了浸油的布条。
微弱的火苗摇曳着升起。我将火把凑近涂抹了泥浆的火镰钢块,小心翼翼地炙烤。
没有高温炉,我只能用这微弱的火焰,反复、耐心地加热那关键的刃口部分,
直到它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朦胧的暗红色——这温度远远不够理想,
但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嗤——!”当感觉到刃口足够热仅仅是感觉时,
我猛地将烧红的刃口部分浸入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碗凉水中!刺耳的白气瞬间升腾而起!
淬火完成。效果如何?天知道!只能祈祷这原始的方法能带来一丝微弱的硬度提升。时间,
在无休止的敲打、锉削、炙烤和煎熬中,飞速流逝。第一天,
在手臂的剧痛、汗水的浸泡和铁锈血腥味的萦绕中过去。第二天,
在指腹布满血泡、眼神因过度专注而布满血丝、对简陋工具和材料的诅咒中过去。
第三天清晨,当那微弱的、如同施舍般的光线再次从高处的狗洞透进来时,
我面前的稻草堆上,已经摊开了一堆形态各异、散发着金属冷光的零件。
枪托经过无数次的锉削、刮磨、甚至用粗糙的砂岩反复打磨,
终于呈现出相对流畅的握持曲线,虽然表面依旧坑洼不平。黄铜铸造用泥土做简陋模具,
靠手摇钻钻孔和锉刀修整的枪机匣体显得格外沉重,上面布满了锉刀的痕迹。
最核心的击锤V型主簧和扳机联动机构阻铁、小簧片已经组装在了一起。
我用牛筋绳反复试验,代替了理想的钢制螺旋簧,作为击锤的储能机构。
牛筋的弹性和耐久性远不如钢簧,但目前只能如此。
燧石被小心翼翼地夹在击锤前端的燧石夹用铜丝缠绕固定里。
那块经历了简陋淬火、刃口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点奇异冷硬光泽的火镰击砧,
被用铜铆钉牢牢固定在枪机匣体火药池的一侧。枪管是最大的遗憾。没有合适的深孔钻,
没有膛线设备。我只能用一根现成的、内径勉强接近、但管壁极其厚重的精铁管代替。
它沉重得吓人,气密性也只能靠老天保佑。
尾端用最原始的方法扩孔、攻丝用锉刀一点点磨出螺纹,
再费力地旋上同样手工打磨出螺纹的黄铜“后膛堵”相当于简陋的螺式枪栓。
传火孔的位置,是用手摇钻极其小心地钻出的一个细孔。所有零件,
都带着手工锻造的粗犷、原始和难以掩饰的瑕疵。它们堆在那里,
像一堆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笨拙的史前遗物,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和桐油气味,
与这死牢的绝望气息格格不入。现在,只差最后的组装、调试,以及…火药!
我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粗糙的原木栅栏。过度消耗的体力让身体像被掏空,
每一块肌肉都在哀嚎。饥饿和干渴如同跗骨之蛆。
腕间的伤口因为持续的高强度劳作而溃烂发炎,传来阵阵灼痛和令人不安的麻痒。
但更深的焦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火药!没有火药!这三天里,
我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暗示和迂回,向送饭的狱卒、偶尔进来查看进度的工部小吏,
甚至那个眼神麻木的工匠头目,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关于硝石、硫磺的事情。但每一次,
换来的都是更加警惕冰冷的目光和毫不犹豫的拒绝。赵崇的禁令,如同铁壁。
难道费尽心力造出来的,真的只是一根沉重的烧火棍?难道三日后,
就是我在小皇帝面前被拆穿、被当成妖言惑众的骗子当场格杀的时刻?绝望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