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天。
不是那种能洗净城市尘埃的暴雨,而是黏腻、吝啬的毛毛雨。它让空气变得更重,让垃圾桶里每一种腐烂的气味,都加倍地附着在鼻腔黏膜上。
雷欧的胃在灼烧。那不是饥饿的正常信号,而是一种更具侵略性的、酸性的搅动。他今天一整天的收获,只有半包受潮的饼干,来自一个写字楼的茶水间。饼干是柠檬味的,那股工业香精和胃酸混合起来,形成了一种让他不断干呕的味道。
他蜷缩在“夜色天堂”酒吧后巷的防火梯下面。这是他的“A级卧室”。头顶有遮蔽,左边是巨大的商用空调外机,排出的热风能让他在这种湿冷的夜晚不至于冻僵。代价是持续的、令人牙酸的低频嗡鸣,那声音会钻进骨头缝,让梦境都变成灰色的、震动的颗粒。
巷子口,霓虹灯招牌坏了一半,“天堂”两个字执着地闪烁着,把湿漉漉的地面映照出一片廉价的、病态的紫红。光线照亮了巷子里的一切。堆积如山的黑色塑料袋,像一群臃肿的、沉默的怪兽。一只黑猫从袋子顶上跃过,动作轻巧,落地无声。它的眼睛是两点绿色的火焰,冷冷地瞥了雷欧一眼,带着一种同类的、不加掩饰的鄙夷。
雷欧知道那只猫。他叫它“将军”,因为它永远能找到巷子里最好的食物,并且绝不与任何人分享。
他把身体缩得更紧。帆布外套的拉链早就坏了,他只能用双臂环抱住自己。外套内侧,贴着皮肤的地方,是他今天最后的希望——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从“夜色天堂”厨房垃圾桶里翻出的宝贝:一些带着肉的骨头,几块被啃过的鸡翅,还有小半个被丢弃的、边缘已经发硬的芝士披萨。
这是他的晚餐。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那口水带着饼干的酸甜味,刮过干涩的喉咙。不能在这里吃。将军在盯着。而且,热风口的气味太复杂,会败坏食物的味道。他需要一个“餐厅”。
雷欧用尽全力,支撑着酸软的膝盖站起来。关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抱怨似的声响。他像一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人,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延迟和卡顿。他低着头,弓着背,贴着墙根,向巷子的更深处移动。
他的“餐厅”,在巷子尽头的两个大型铁皮垃圾桶之间。那里更暗,更安静,最重要的是,那里的气味足够“纯粹”。那是属于垃圾的、诚实的、毫不掩饰的腐败气息,不会像热风口那样混杂着劣质香水和油烟。
他走到目的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放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纸板上。这是一种仪式。在吞咽这些食物之前,他需要一点心理建设。他需要假装,这是一顿真正的、值得被尊重的晚餐。
他先拿起了鸡翅。上面还残留着烧烤酱的光泽,在远处霓虹的微光下,显出一种油润的、诱人的暗红色。他把鸡翅凑到鼻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鸡肉的香气,混合着酱料的甜味和一丝烟熏味。这股味道,瞬间就击溃了他胃里所有的不适。唾液腺开始疯狂工作。
他张开嘴,用牙齿仔细地刮下骨头上残存的每一丝肉。他吃得很慢,很专注。骨头被他吮吸得干干净净,最后甚至连骨髓的咸味都被他咂摸出来。
接着是那些带肉的骨头。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的,但他不在乎。肉很有嚼劲,带着脂肪的香气。他把每一根骨头都清理干净,然后整齐地码放在一边。
最后,是那块芝士披萨。这是主食。披萨的边缘虽然硬,但中间的部分依然柔软。冷却的芝士变成了一整块更有韧性的、奶香浓郁的固体。他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面饼的麦香、番茄酱的酸甜、芝士的咸香,三种味道在他的味蕾上爆炸开来。
这是他三天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胃里的灼烧感,被一种温暖的、充实的饱腹感所取代。能量,正从胃部缓慢地扩散到四肢百骸。他甚至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开始变得温热。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在湿冷的空气里,凝成了一团小小的白雾。
这就是满足。一种纯粹的、源于生存本能被满足后的平静。
他看着眼前的“餐后垃圾”——几根被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一张沾着油渍的披萨包装纸。他熟练地把这些东西重新装回那个塑料袋。这是规矩。不能在自己的“餐厅”里留下痕迹。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巨大的、编号为“74”的绿色铁皮垃圾桶前。桶盖很重,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它推开一条缝。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仿佛能把人吞噬的腐败气息喷涌而出。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扔了进去。
袋子落下,发出一声沉闷的、被无数柔软的未知物接住的声响。
就在这时,某种变化发生了。
不是声音,也不是光。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极其诡异的、仿佛整个世界的底层代码被篡改了一瞬间的“感觉”。他身边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千分之一秒。远处霓虹灯的闪烁频率,出现了一个肉眼无法察觉的跳帧。空调外机的嗡鸣,出现了一个人耳无法捕捉的微小休止符。
雷欧眨了眨眼。他以为是自己太久没吃饱,出现的幻觉。
他准备转身离开。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的、无比清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合成音。
检测到“饱含满足感的灵魂残渣”……符合“首次献祭”标准。 正在进行跨次元随机物品置换…… 置换完成。
雷欧僵在原地。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这不是幻觉。这个声音太真实,真实到他能“感觉”到每一个字节在他大脑皮层上的震动。
是警察的新式装备?某种精神控制实验?
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个74号垃圾桶。
什么都没有。
他咽了口唾沫,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那声音,就像一个冰冷的钩子,勾住了他的神经。
他犹豫了几秒钟,最终,一种混杂着恐惧和一丝荒谬好奇的冲动,战胜了理智。他再次伸出手,用颤抖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把那个沉重的桶盖,重新推开。
他低头,看向桶内。
巷子深处的黑暗,和远处霓"天堂"的紫红光线,刚好在桶口交汇,形成了一种诡异的、明暗不清的视野。
垃圾桶的内壁,挂着一些黏腻的、不明来源的液体。下面,是各种形态的垃圾。
但就在那堆垃圾的最顶上,就在他刚才扔下骨头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东西。
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由某种未知金属制成的瓶子。瓶身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银灰色,上面没有任何接口或缝隙,浑然一体。它的大小,和一节五号电池差不多。
瓶子静静地躺在一片烂菜叶上。它的表面,异常的干净,与周围的一切污秽格格不入。
雷欧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恐惧和巨大诱惑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知道,他不该碰这个东西。他应该立刻转身,逃离这条巷子,永远不再回来。
但他做不到。
他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它不受控制地伸向桶内,穿过那层令人作呕的、腐败的空气,精准地、捏住了那个冰冷的小瓶子。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光滑,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沉甸甸的质感。
他把瓶子,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