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日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清朗与力道,
漫过“老兵之家”酒店包厢那扇宽大的落地窗棂,
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长餐桌上投下斜斜的光栅。不过早上九点,
三十多个身影已将长桌围坐得满满当当。
空气里弥漫着旧军装浆洗后的淡淡皂香、皮革味、药膏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和汗渍混合的、独属于老兵的气息。他们大多两鬓染霜,
腰背或挺直或微弯,脸上刻着深浅不一的沟壑,眼神却像淬过火的钢,即便松弛下来,
也藏着锐利的光。包厢最显眼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被时光浸透的《抗洪抢险部署图》。
纸张早已泛黄卷曲,像一块吸饱了历史潮气的厚重海绵。图上用蓝铅笔重重圈出的几个点,
笔触因当年的急切而显得粗粝,那是当年几处最凶险的堤坝管涌位置。其中一个最大的蓝圈,
正对着老郑此刻的座位。他微微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剪得极短,根根竖起,
仿佛还残留着军旅的利落。那蓝圈标记的,正是二十三年前,他带领“猛虎九连”三班,
在齐腰深的洪水和倾盆暴雨中,用血肉之躯和沙袋死守了整整七十二小时的鬼门关。
地图的边角处,几个模糊的指印被岁月浸染成浅褐色,像极了当年堤坝上干涸板结的泥浆。
老郑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里,指腹下传来纸张纤维与残留铅笔屑纠缠的粗糙感,
瞬间将他拽回那个泥浆裹身、耳畔只有洪水咆哮和沙袋落水闷响的雨夜。
他正把一张薄薄的退休预审表往那个磨得发白的旧帆布挎包里塞。
纸页边缘在他布满老茧的指间被反复搓捻,已然起了毛边。
就在他用力将纸页塞进包底的瞬间,桌角那盏老式的、罩着磨砂玻璃灯罩的台灯,
灯丝猛地一跳,昏黄的光晕剧烈地晃了晃。光影在墙上的部署图上扫过,
那些密密麻麻的地名标记——龙王庙、小河口、十八里铺——在明暗交错中骤然鲜活起来。
光晕投下的影子摇曳不定,像极了当年无数个暴雨如注的黑夜里,
在泥泞堤坝上晃动的手电筒光柱,光束扫过之处,
是浑浊的浪头撞击堤坝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是战友们嘶哑的号子,
是沙袋落水溅起的冰冷水花……老郑的手停在半空,喉结滚动了一下,
仿佛被那二十三年前的巨响噎住了呼吸。“哗啦”一声轻响,打破了片刻的凝滞。
坐在老郑对面的老周,正费力地从他那个同样饱经沧桑的军绿色帆布包底往外掏着什么。
他瘦削,背佝偻得厉害,像一张被岁月拉得太久的弓。终于,
一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旗帜被他抽了出来。那是“猛虎九连”的连旗。
红绸子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鲜亮,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红,上面布满了虫蛀的小孔。
阳光穿过窗棂,恰好照在旗面上,那些小孔便筛下无数细碎跳跃的光斑,如同散落的星辰。
旗子的边角磨损得厉害,卷曲着,像几朵在烈日下晒蔫了的、倔强不肯低头的喇叭花。
老周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他拿起那根同样磨得光滑的木质旗杆,走到包厢角落一个用来放置雨伞的铁制伞架旁,
小心翼翼地将旗杆底部插了进去。“咔哒。”一声清脆的咔扣声响起,不大,
却异常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旗杆稳稳地立住了。老周退后一步,
凝视着那面在角落里静静垂落的旗帜。阳光透过虫孔,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目光落在伞架生锈的纹路上,那些铁锈蔓延的痕迹,蜿蜒曲折,
竟在恍惚间与当年防汛指挥部那排冰冷、粗糙的铁栅栏诡异地重合了。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闷热难当、人心焦灼的夜晚,
他和战友们在指挥部外彻夜排队等候任务分配,惨白的月光透过铁栅栏的缝隙投射在地上,
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网住了他们的疲惫、焦虑和对未知险情的恐惧。而此刻,
这面静静矗立的连旗,便是从那网中挣脱出来的、永不褪色的魂灵。
老郑不知何时已走到旗前。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旗面靠近旗杆根部的位置。那里,
有一块巴掌大的浅色印记,边缘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反复摩擦过。
印记的表面,还残留着泥浆风干后特有的颗粒感,粗糙得如同砂纸。老郑的右手拇指,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无意识的颤抖,轻轻摩挲着那块印记。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粗粝,
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涩意——这是小李,那个总咧着嘴笑、一口白牙晃人眼的年轻战士,
被无情的洪水卷走前,最后死死攥住的地方。老郑清晰地记得,
那一刻浑浊的江水是如何像野兽的舌头,疯狂地舔舐着红绸,瞬间浸透了厚厚的三层布帛。
小李的手,在冰冷的洪水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指甲几乎要抠进布纹里。
那力量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被更狂暴的洪流彻底吞噬。如今,二十多年过去,
指尖摩挲之处,那浸入布纹深处的泥腥味和江水特有的、混杂着水藻腐烂气息的腥涩,
仿佛仍未散尽,甚至带着一丝绝望挣扎留下的、虚幻的余温。“当年总说,这旗比命金贵,
” 老周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寂静,带着浓重的痰音。
他的指腹在旗面上“猛虎九连”四个字上来回摩挲。那曾经金光闪闪的丝线,
早已被无情的岁月啃噬成了黯淡的银灰色,字迹的边缘也有些模糊了。话音未落,
老周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猛地弯下腰,
本就佝偻的背脊弓得像一只在烈日下严重脱水的虾米,每一记咳嗽都仿佛不是从喉咙,
而是从一架早已锈蚀殆尽的破旧风箱深处,被某种无形的巨力硬生生挤压出来,
带着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震得他单薄的胸腔里那几根老骨头“咯吱咯吱”作响,
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老郑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宽厚粗糙的手掌带着风,
稳稳地落在老周剧烈起伏的后背上。那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磨砺出的精准,
恰好能震松淤积在老周肺叶深处那些陈年的浊气。“慢着点咳,”老郑的声音低沉沙哑,
“你这肺叶,跟当年抢险时泡涨了水的沙袋似的,死沉死沉的,再这么使蛮劲咳下去,
真怕它扛不住,散了黄。”他的手掌覆盖在老周嶙峋的脊背上,
清晰地感受着那急促的、如同失控马达般的起伏。这熟悉的震颤,
瞬间将他拉回那个暴雨倾盆、堤坝危如累卵的夜晚——老周背着一名腿部骨折的灾民,
在泥泞湿滑、随时可能崩塌的堤坝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安全区狂奔。那时老周的后背,
也是这样剧烈地起伏着,汗水混着雨水浸透了他的军装,紧紧贴在老郑的胸膛,
传递着生命挣扎的灼热和力量。就在这回忆汹涌而至的刹那,
窗外树上的蝉鸣毫无预兆地拔高了声调,那尖锐得近乎凄厉的尾音,
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些在洪峰中穿梭、引擎嘶吼到极限的冲锋舟马达的咆哮!这突兀的声响,
像一根无形的绳索,一下子就将满屋子沉浸在各自思绪中的老兵,
狠狠地拽回了那个洪水滔天、生死一线的夏天。老周咳得满脸涨红,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
喉管里依然残留着风箱破漏般的嘶嘶声。他一边摆手,
一边抬起因剧烈咳嗽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老郑:“你少咒我!咳…咳…当年在堤坝上,
是谁把最后半瓶止咳糖浆,硬塞给我的?现在倒嫌我咳嗽扰了你的清静?”他记得太清楚了!
那天,瓢泼大雨砸在橘黄色的安全帽上,发出密集而沉重的“噼啪”声,
如同无数小锤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堤坝在洪水的持续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随时可能撕开一道致命的口子。他咳得撕心裂肺,肺管子火烧火燎,眼前阵阵发黑,
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
老郑从怀里——那个紧贴着滚烫胸膛、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怀里,
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药瓶。里面只剩下小半瓶琥珀色的粘稠液体。
瓶口还沾着老郑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味道。老周几乎是抢过来,一口灌下。
那甜丝丝、带着薄荷清凉的药液滑过灼痛的喉咙,
奇迹般地压过了满嘴泥水令人作呕的腥咸苦涩,带来一丝短暂的、救命的清凉和慰藉。
那味道,成了他记忆里关于那个绝望雨夜最温暖的印记。“那是怕你咳得惊天动地,
惊动了指挥部,”老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却柔和下来。
他熟练地从洗得发白的旧军裤口袋里摸出一个银色铝制的小药瓶,拇指和食指捏住瓶盖,
轻轻一拧,发出“啵”的一声轻响。他往老周摊开的手心里倒出两粒包裹着红色糖衣的药片,
“赶紧含两片,压一压。等会儿宣誓的时候,你这破锣嗓子要是再破了音,
让新来的小张看笑话,咱‘猛虎九连’的老脸可往哪儿搁?”这药是他特意托了老关系,
从军区医院开的特效药,专治老周这顽固的老慢支。每次战友聚会,
他兜里都揣着这个小药瓶,就像当年在部队时,
永远会备着几包用油纸小心包好的晕车药——那是给一坐卡车就吐得天昏地暗的老周预备的。
那晕车药苦涩刺鼻的气味,混合着背包帆布和汗水的味道,
至今还顽固地停留在老郑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哐啷…哐啷…” 一阵金属碰撞的脆响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坐在老周旁边的老王跟着站了起来。
他手里托着一个老旧的、印着“军用压缩饼干”字样的方形铁皮盒子,
像托着一颗沉甸甸的实弹手榴弹,随着他走动的步伐有节奏地颠簸着。老王身材敦实,
头发稀疏,脸上总是带着憨厚的笑,但眼神里有着老兵特有的坚韧。他走到主位前,
手指用力一抠盒盖边缘的搭扣。“嘣!”盒盖上的弹簧猛地弹起,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脆响。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长桌上几个斟满酒的玻璃杯微微晃动,
杯中的透明液体漾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光影流转。“行了行了,
都别光顾着斗嘴皮子功夫了,”老王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目光扫过众人,
“咱‘猛虎九连’的老规矩,啥时候也不能破!
他小心翼翼地从铁皮盒子里取出一样东西——一枚擦得锃亮、却难掩岁月痕迹的三等功奖章。
奖章上红色的五角星依旧醒目,但金属边缘和背面的别针都带着明显的磨损。
他用粗糙厚实的掌心托着这枚沉甸甸的荣誉,布满老茧的拇指指腹,
无意识地在奖章边缘凸起的齿轮纹路上缓缓打着圈,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当年啊,小李那小子,总嫌这奖章边缘的齿轮硌手,磨得他胸口不舒服,
”老王的嗓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非缠着我,要用他那宝贝砂纸,
给我一点点磨光滑了才肯罢休。他说,王班长,这章子硌着您,我看着都心疼。
现在倒好……”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画面:简陋的救灾帐篷里,午后炽热的阳光透过帆布缝隙,
在地上投下几道金灿灿的光柱。年轻的小李盘腿坐在地上,低着头,神情无比专注,
手里捏着一小块砂纸,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打磨着奖章边缘那些细微的凸起。
他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军歌,跑调跑得厉害,却哼得那么认真投入。
阳光的碎片跳跃在他汗湿的额发和年轻的侧脸上,
连他低垂的眼睫毛投下的细密阴影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专注的神情,那不成调的歌声,
那金灿灿的阳光,凝固成了老王心中永不褪色的画面。“按老规矩!”老王深吸一口气,
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陡然提高了半度,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庄严。
他郑重地将那面褪色的连旗、那枚三等功奖章,
还有一只搪瓷剥落、杯身磕碰得坑坑洼洼、杯沿处有一个明显豁口的旧搪瓷杯,
并排摆在了长桌的正中央。那只杯子上,“为人民服务”五个鲜红的字,
早已被漫长的岁月和无数次的使用啃咬得模糊不清,杯壁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八一聚会,
头一杯酒,”他的声音又沉了下去,带着金属般的重量,
“敬给咱们那些…因公殉职的弟兄们。”那只搪瓷杯,是小李的。杯沿那个尖锐的豁口,
是当年在堤坝上抢运石料时,小李脚下一滑,杯子脱手飞出,
重重磕在坚硬的水泥堤面上留下的。指尖划过那个豁口,
依旧能感受到那未曾磨平的、带着棱角的冰凉。“当啷!” “当啷!
” “当啷啷啷……”几乎是老王话音落下的瞬间,三十多个酒杯,不分先后,
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和决绝,齐刷刷地顿在了桌面上。
清脆响亮的撞击声汇聚成一股短促有力的声浪,震得桌上的碗筷都微微发颤。
透明的酒液从杯口溅出,在洁白的桌布上迅速洇开一片片不规则的深色湿痕。这场景,
像极了八年前那次同样在八一节的聚会。那天也是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他们在一间临时找到的小饭馆里,也是这样,用顿杯的巨响和飞溅的酒液,
向逝去的英魂致敬。老黄,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平时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的汉子,
此刻却成了风暴的中心。他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攥着那只属于小李的、杯沿带豁口的搪瓷杯。
手背上,粗壮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根根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坚硬的搪瓷杯在他铁钳般的手掌里,竟被捏得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杯体微微有些变形。
“当年…当年要是我…”老黄的声音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粗粝、嘶哑,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要是我把身上的救生衣…让给小李…他就不会…就不会……”话没说完,
就被汹涌而上的哽咽死死堵在了喉咙深处。眼前,
那个定格的画面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浑浊如黄汤的洪水,
像一头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狂暴野兽,挟裹着折断的树木和破碎的家具,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
从溃决的堤口猛扑过来!小李,那个总是冲在最前面的年轻身影,在千钧一发之际,
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吓得哇哇大哭、穿着红肚兜的小男孩猛地推上了摇摇晃晃的冲锋舟。
就在那一推之后,巨大的浪头像一堵黄色的高墙轰然砸下!小李头上那顶显眼的黄色安全帽,
在浑浊的浪涛里只顽强地、绝望地向上挣扎了两下,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摁了下去,
彻底消失在翻滚的浊流之中,再无踪影。那顶黄色安全帽,成了老黄眼中最后定格的画面,
也成了他此后无数个夜晚的梦魇。“你再敢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老黄耳边响起。是老秦!这个平时总是笑呵呵、脾气最好的老大哥,
此刻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一步跨到老黄身后,
一只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按在老黄肌肉虬结的肩膀上,
另一只手更是直接掐住了老黄的后颈!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
老秦的眼睛瞪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也突突直跳:“那天!你他娘的自己忘了?!你一个人,
背着三个吓瘫了的灾民,在齐腰深的洪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往高地转移!你身上那件救生衣,
早就脱下来裹在那个穿红肚兜的娃儿身上了!你自己光着个膀子!难道让你光着膀子去喂鱼?
啊?!”老秦的吼声在包厢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怒和一种深切的痛楚。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救援结束,筋疲力尽的老黄瘫坐在冲锋舟上,
像一滩被彻底抽干了力气的烂泥。他裸露的肩膀上,被沉重的背包带勒出的两道深深红痕,
早已磨破了皮,正往外渗着细密的血珠。可即使这样,
老黄嘴里还一直神经质地念叨着:“小李呢?我得回去…我得回去找小李…”是老秦,
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连拖带拽,才把这个陷入疯狂自责的兄弟硬生生拖上了冲锋舟。
如果当时慢一步,汹涌的回流就会将他们两人一起吞噬。
老秦至今记得自己手臂肌肉撕裂般的疼痛和老黄绝望挣扎时那沉重的分量。
老黄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堵在喉咙里的所有苦涩都咽下去。
他猛地一扭头,“呸!”一口浓痰带着浓重的铁锈般的腥气,狠狠啐在包厢光洁的地板上。
“可我…可我总梦见…”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迷茫和恐惧,
“总梦见他…浑身湿透,
冰凉冰凉的…就那样…抓着我的裤腿…喊…喊救命…”老黄的声音开始发抖,
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眼神…能把人的心…活活剜出个窟窿…”每个月总有那么几个深夜,
他会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梦里,小李浑身滴着冰冷的河水,脸色惨白,嘴唇乌青,
那只冰冷刺骨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裤腿,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那双年轻的眼睛里,
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控诉,直直地刺进老黄的灵魂深处。每一次惊醒,他都浑身冷汗淋漓,
心脏狂跳不止,仿佛真的刚从冰冷的洪水中挣扎出来。“放屁!那是他想咱了!
”老秦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兄长般的坚定和抚慰。
他松开掐着老黄后颈的手,一把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斟得满满的白酒,
硬塞到老黄那只紧攥着搪瓷杯、指节发白的大手里。
琥珀色的酒液在玻璃杯壁上剧烈地晃荡着,折射出令人心碎的光芒。“喝了这杯!
痛痛快快地喝了!”老秦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深沉的痛惜,“告诉他!
告诉他咱这群老家伙都他娘的还活着!都活得好好的!你告诉他,他家里的老娘,
老人家吃的降压药,我老秦每个月十五号,雷打不动,都准时送过去!他娘的,
比送自己的工资还准时!”老秦说到做到。每个月十五号,无论刮风下雨,
他都会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新买的降压药和时令水果,
熟门熟路地拐进小李家那个安静的小院。他会陪着满头白发、眼神浑浊的小李母亲,
坐在爬满葡萄藤的架子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
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落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恍惚间,
老秦常常能看到二十年前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蹦蹦跳跳的小丫头——小李的妹妹,踮着脚,
努力把一捧洗得晶莹剔透的葡萄,塞到刚刚休假回家的哥哥手里,
清脆的笑声仿佛还在葡萄架下回荡。“喝!喝他娘的一大杯!”老黄像是被老秦的话点燃了,
胸中的郁结和悲愤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白酒瓶,
不管不顾地往老秦面前那个刚刚空出来的酒杯里倒去。酒液像一条愤怒的小溪,
汹涌地注入杯中,迅速满溢出来,顺着光滑的玻璃杯壁肆意流淌,
在洁白的桌布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不规则的印记。这酒水肆意流淌的样子,
像极了当年小李在庆功宴上,故意把酒倒得满满的、然后嬉皮笑脸地举杯豪饮,
结果酒水顺着杯沿洒了一身一地的顽劣模样。那时,大家总笑骂他浪费,是个败家子。
可如今,看着这泼洒的酒水,老黄浑浊的眼中却闪动着泪光,那每一滴飞溅的酒珠,
在他模糊的视线里,都仿佛镀上了一层回忆的金光。老秦二话不说,
端起那杯满得几乎端不稳的酒,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些许酒液顺着他棱角分明的嘴角流下,
淌过脖颈上深刻的皱纹,在那沟壑纵横的皮肤上积成了小小的、闪亮的水洼。“再满上!
”老秦把空杯重重顿在桌上,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豪气,眼底却藏着深深的痛,
“当年这臭小子,总偷喝我藏起来的酒!被我逮着了,我就骂他‘小兔崽子’!
骂得他满院子跑!
现在…现在想骂…都没人应声了…”他眼前又浮现出那鲜活的一幕:一次长途拉练后的休整,
他偷偷藏在背包夹层里的半瓶二锅头,不知怎么被机灵的小李发现了。等他想起去摸时,
酒瓶已经轻了大半。他佯装发怒,追问是谁干的。小李从旁边冒出来,
脸上挂着狡黠又赖皮的笑容,大大方方地承认:“秦班长,是我!太渴了,
借您点酒润润嗓子!”气得老秦脱下帽子就去追他。两个人在营房之间的空地上追逐打闹,
小李跑得像只灵活的兔子,老秦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最后两人都累得瘫倒在草地上,
望着湛蓝天空中缓缓飘过的白云。小李指着其中一朵,大笑着说:“秦班长,你看那云,
像不像咱们连的旗?”那无忧无虑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就在这满屋弥漫着浓烈酒气与沉重回忆的当口,
调的外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低沉的、持续而规律的“嗡——嗡——嗡——”的轰鸣声。
这声音在短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老周正抬手擦去眼角咳出的泪花,
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声音的节奏。他侧着头,布满老年斑的、松弛的脖颈微微绷紧,
凝神细听着。几秒钟后,他那张因咳嗽而涨红的脸庞上,突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沙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响起:“是‘安全’!是‘安全’的信号!
跟当年…跟当年指挥部通报险情解除时,电台里发出来的频率…一模一样!
” 他猛地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手指下意识地指向发出声响的空调外机方向。
一瞬间,满屋子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交谈、咳嗽、叹息,甚至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三十多双眼睛,饱经沧桑却依旧锐利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发出嗡鸣的角落。
每个人都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屏息凝神。那单调重复的“嗡——嗡——”声,
穿过二十多年的时光尘埃,瞬间化为当年在摇摇欲坠的堤坝上,
满泥浆的手持电台里传出的、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宣告:“各哨位注意!
各哨位注意!三号管涌险情解除!重复,三号管涌险情解除!”那一刻,
堤坝上所有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死里逃生的疲惫与巨大的欣慰同时袭来,
许多人直接瘫倒在泥水里。此刻,这空调外机单调的嗡鸣,竟成了打开记忆闸门的神奇钥匙,
将那个惊心动魄又充满希望的瞬间,无比清晰地拉回了眼前。“咔哒。
”几乎是空调外机“安全信号”刚刚停歇,包厢墙壁上那台老旧的挂式空调内机,
发出一声轻微的、仿佛力竭的声响,随即,送风口里持续送出的凉风骤然停止。
机器运行的低微嗡鸣也消失了,包厢里瞬间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和众人的呼吸声。
老郑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那台沉默的挂机,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
带着一种老兵对装备故障特有的、混合着无奈和熟稔的嘲讽:“啧,这破机器,
跟当年帐篷里那台老掉牙的发电机一个德性!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你撂挑子,掉链子!
” 他清晰地记得,在那个闷热潮湿、蚊虫肆虐的抗洪前线驻地帐篷里,
那台唯一的柴油发电机,总是在后半夜,
在大家累得眼皮打架、最需要一点灯光和风扇驱散疲惫与湿热时,毫无预兆地罢工熄火。
帐篷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和令人窒息的闷热。只有几盏昏暗的马灯被重新点亮,
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在帐篷壁上投下巨大而晃动的影子。
那微弱摇曳的光,映照着每个人被泥水和汗水糊满、写满疲惫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
现在回想起来,老郑觉得,那跳动的、带着油烟味的昏黄光晕,
比这世界上任何璀璨华丽的水晶吊灯,都要温暖,都要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