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十二岁那年,我妈再婚。婚礼办得很仓促,就在厂区门口那家最大的“旺福酒楼”,
红色的“囍”字贴在油腻的玻璃门上,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廉价的喜庆。
我穿着一件的确良红裙子,是妈托人从布料市场扯了尺头,连夜在缝纫机上给我赶出来的。
布料粗糙,针脚扎在皮肤上,痒得我直想挠。妈那天化了妆,惨白的脸上两坨不自然的红晕,
像纸人。她挽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笑得小心翼翼。那个男人叫王建军,是厂里的后勤主任,
挺着个不大不小的啤酒肚,看人的时候眼皮总是耷拉着,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他就是我的继父。酒席上,他把他十七岁的儿子王浩介绍给我。“这是你哥,王浩。
”王建军的手像钳子一样抓着我肩膀,把我往前推,“以后你们就是亲兄妹,要好好相处。
”王浩比我高出一个头还不止,瘦得像根竹竿,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背心,
头发油得能直接下锅炒菜。他上下打量我,眼神里没有兄长的温和,
只有一种审视货物的挑剔和不耐烦。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冲我哼了一声,
算是打了招呼。我妈赶紧拽了拽我的胳膊,声音又轻又急,“悦悦,快叫哥。”我攥着裙角,
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半天没发出声。“这孩子,怕生。”王建军打了个哈哈,
手在我背上重重拍了两下,差点把我拍个踉跄。那顿饭,我没吃下几口。满桌的油腻菜肴,
混着成年人身上散发的烟酒味,熏得我阵阵反胃。我只记得,王浩用他那双沾满油污的筷子,
在我面前的盘子里划来划去,最后夹走了最大的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
还冲我挑衅地挑了挑眉。婚礼第二天,我和妈就搬进了王建军的家。
那是一个老式职工小区的两居室,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糊着一层黑灰,
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酸菜和霉味混合的怪气。王建军的家更是重量级。一进门,
一股浓重的烟味和脚臭味就扑面而来,差点把我送走。客厅的沙发上堆满了脏衣服,
茶几上摆着吃剩的泡面桶和塞满烟头的烟灰缸。“家里有点乱,你们娘俩多担待,
以后就靠你妈收拾了。”王建军脱了鞋,把那双能“生化攻击”的臭袜子随手扔在沙发边,
理所当然地宣布。我妈连声应着,放下行李就去找扫帚和抹布。我的房间,
是原本用来堆放杂物的北边小屋,只有一张小小的窗户,窗外就是别人家的厨房后墙,
油烟味顺着窗缝往里钻。屋里除了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板床,什么都没有。
而王浩住的南边大卧室,宽敞明亮,有书桌有衣柜,墙上还贴着港星的海报。
“主打一个陪伴。”我看着头顶结了网的蜘蛛,在心里对自己说。噩梦,
就是从整理行李开始的。我有一个小猪存钱罐,是我爸还在的时候给我买的,
里面存着我这些年攒下的压岁钱和零花钱,沉甸甸的,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下午我帮着妈打扫卫生,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等我回到自己小屋时,小猪存钱罐不见了。我心里一慌,到处找。最后在客厅的垃圾桶里,
看到了摔得四分五裂的陶瓷碎片。里面的硬币和纸币,不翼而飞。
王浩就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一边抠脚,一边看电视,嘴里还嚼着泡泡糖。
“你看到我的存钱罐了吗?”我走到他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发抖。
他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什么罐子?没看见。”“就在我床头,
现在碎在垃圾桶里了,钱也不见了!”我的声音拔高了些。“哦,那个啊。
”他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电视上挪开,瞟了我一眼,“我以为是垃圾,就给扔了。怎么,
一个破罐子,至于吗?”“里面的钱呢?”“什么钱?我不知道。”他吹破一个泡泡,
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你可别血口喷人啊,小丫头片子。”我气得浑身发抖,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去找我妈。她正在厨房里满头大汗地做晚饭,油烟机轰隆作响。
我把事情一说,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她擦了擦手,走到客厅,对着王浩,
语气却是软的:“小浩啊,你是不是拿了妹妹的钱?拿了就还给妹妹,都是一家人。
”“说了没拿就是没拿!烦不烦啊!”王浩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比我妈大多了,
“一个拖油瓶,刚来就搅得家犬不宁,还想冤枉我?爸!”他这一嗓子,
把在里屋睡觉的王建军给喊了出来。王建军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走出来,
脸上带着被打扰的怒气,“嚷嚷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王浩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
指着我:“爸,她冤枉我偷她钱!”王建军的目光刀子一样刮到我身上,又看向我妈,
语气沉了下来:“怎么回事?”我妈吓得哆嗦了一下,赶紧解释:“没什么,没什么,
就是孩子间闹着玩……悦悦,快跟你哥道歉,肯定是你记错了地方。”她一边说,
一边用力地给我使眼色。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那不是委屈的泪,是心凉透了的冰碴子。
我看着眼前这三个人。一个蛮横的,一个恶毒的,一个懦弱的。他们才是一家人。而我,
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多余的物件。王建军见我不说话,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
多大点事!不就几十块钱吗?我给你报了!一家人,天天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计较,
像什么样子!”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扔在茶几上,“拿去!以后给我安分点!
”那晚,我躺在吱嘎作响的木板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电视声和王建军父子的笑骂声,
还有我妈在厨房洗碗的哗哗水声。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只不知疲倦的蜘蛛,
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织着它的网。我知道,我的网,也从这一刻开始,织好了。它又冷又硬,
带着一股铁锈味,要把所有人都网在里面。02如果说偷钱只是一个开胃小菜,
那接下来的几年,就是一席名为“凌辱”的满汉全席。王浩对我的欺负,
从暗地里转到了明面上。我的作业本会“不小心”被水浸湿,新买的文具盒会“离奇”失踪,
然后出现在楼下的垃圾堆里。走在楼道里,他会突然从背后伸出脚,把我绊个结结实实。
我摔在地上,膝盖磕得又青又紫,他却站在一旁哈哈大笑,说我走路不长眼。我跟妈说过,
一开始她还会去跟王建军提一嘴,结果换来的总是王建军一句“男孩子淘气,
你一个当阿姨的,多让着点他怎么了”,和我妈愈发沉默的脸。后来,我再也不说了。
说了也没用。在这个家里,我和妈都是寄生虫,是靠王建军的鼻息才能活下去的扁平动物。
妈的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咳嗽,干不了重活,王建军肯“收留”我们,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这是妈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悦悦,你要懂事,要感恩。要不是你王叔,
我们娘俩现在还在喝西北风呢。”每当这时,我都会看着她苍白而讨好的脸,
把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我懂事。我太懂事了。
我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做饭、打扫卫生。王建军的臭袜子,王浩的脏衣服,我都得洗。
有时候洗得晚了,王建军还会骂骂咧咧,说我妈白养了我这么个赔钱货,一点活都干不好。
而王浩,则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服务”,并且变本加厉地作践我。
他会故意把可乐洒在我刚拖干净的地板上,然后叉着腰,
命令我立刻擦干净;他会当着我的面,把我辛苦抄写的课堂笔记撕掉,
理由是“看着不爽”;他甚至会趁我妈不在,把我堵在小屋里,用他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在我身上来回逡巡。“小丫头片子,长得还挺水灵的嘛。”他嘴里喷出的热气,
带着一股廉价烟草和劣质零食混合的臭味,“给哥笑一个?”我捏紧拳头,
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我学会了用沉默和顺从伪装自己。我把所有的恨意都压在心底,
用厚厚的茧包裹起来。在学校里,我拼命学习,成绩始终是年级前几名。只有在书本里,
我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人”。老师们都夸我文静、努力,
是个好学生。他们不知道,在那个名为“家”的囚笼里,我是一只时刻准备咬人的困兽。
十五岁那年,我上了高中,是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
我以为能看到妈脸上的一丝笑容。结果,王建军把通知书往桌上一拍,脸拉得老长。
“上市一中?你知道一年学费加杂七杂八的要多少钱吗?我哪有那个闲钱!
”王浩在一旁煽风点火:“就是!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都是要嫁人的。
还不如早点去打工,还能给家里挣点钱。”那一年,王浩已经二十岁了,
初中毕业就混在社会上,整天游手好闲,不是在网吧就是在台球厅,三天两头找王建军要钱。
我妈在一旁,搓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蝇:“建军,悦悦成绩好,让她去读吧,以后有出息了,
也能孝敬你……”“孝敬我?她姓岳,不姓王!我凭什么要花钱养别人的孩子?
”王建军一瞪眼,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妈脸上。那一刻,我心底那头被关了三年的野兽,
终于撞开了牢笼的一丝缝隙。我没有哭,也没有求。我走到王建军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说:“学费我自己想办法,不用你出一分钱。”他愣了一下,
似乎没想到一向沉默的我敢这样跟他说话。“哟呵,长本事了啊?”他被气笑了,“行啊,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想办法!”那个暑假,我没日没夜地打工。去餐厅端盘子,去工地搬砖,
去发传单。两个月下来,人瘦了十斤,皮肤晒得黢黑,但手里攥着那沓被汗水浸透的学费时,
我感觉自己像是打赢了一场仗。开学那天,我背着洗得发白的旧书包,走进了市一中的大门。
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越来越远的、乌烟瘴气的家,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一切,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温水煮青蛙的游戏,
该结束了。水,要开了。03高中的生活,像是沙漠里的一小片绿洲。
虽然我依旧要每天回家面对那两个恶魔,但至少在学校的十几个小时里,我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