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暮春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意，淅淅沥沥打在“回春堂”的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沈微婉正低头用棉线穿起晒干的金银花，指尖被水汽浸得泛白，鬓角的碎发也濡湿了几缕，
贴在光洁的额角。“姑娘，西厢房的药该换了。”伙计老刘头抱着药杵进来，见她这副模样，
忍不住念叨，“说了让你别总守着这些细活，姑娘家的身子骨哪禁得住这么熬。
”沈微婉抬头笑了笑，眼尾弯出柔和的弧度：“刘叔，左右我也没别的事。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去药柜前配药，素白的手腕在排列整齐的药罐间穿梭，
动作轻缓却精准，“张婶的咳嗽还没好利索？”“谁说不是呢，这鬼天气，净折腾人。
”老刘头叹着气，忽然压低声音，“对了，后院柴房那……”沈微婉配药的手顿了顿，
声音依旧温软：“还那样。”三日前的深夜，她收完晾晒的药材，
撞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倒在柴房门口。那人穿着玄色锦袍，虽被血污浸透，
料子却看得出是上等货色，只是此刻被雨水泡得发皱，沾着泥草，狼狈不堪。
他怀里紧紧揣着个紫檀木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即便昏迷着，眉头仍拧成个川字，
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她本想报官，可触到他颈间微弱的脉搏时，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回春堂开了三代，父亲常说医者眼里只有病人，没有身份。只是这病人，实在算不上好相与。
沈微婉端着煎好的药推开柴房门时，那人正靠坐在草堆上，脸色苍白如纸，
唇瓣却抿成一道冷硬的线。他大约二十三四岁，眉眼生得极好，鼻梁高挺，下颌线锋利，
只是那双眼睛太过锐利，像淬了冰的刀子，扫过来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嫌恶。
“沈姑娘倒是好兴致，总往这种地方跑。”他声音沙哑，却透着股与生俱来的倨傲，
“就不怕我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凶徒？”沈微婉将药碗放在他面前的矮凳上，瓷碗与木凳相撞，
发出清脆的声响。“公子既有力气说这些，想必是好些了。”她垂着眼帘，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药凉了就苦了。”男人瞥了眼那碗黑乎乎的药汁，
眉峰蹙得更紧：“沈姑娘就这么确定，我会喝？”“公子若不想活，
三日前便不会撑着一口气倒在这里。”沈微婉语气平淡，伸手想替他检查伤口，
却被他猛地挥开。他的动作牵动了肩上的伤，疼得闷哼一声，脸色更白了几分，
眼神却愈发冷厉：“放肆。”沈微婉收回手，指尖微微发烫。她知道这人身份定然不一般，
寻常百姓不会有这般凛然的气势，更不会在重伤时仍保持着这份警惕。可她是医者，
见不得旁人受病痛折磨，便耐着性子道：“公子肩上的箭伤若不及时清理，怕是会化脓。
”“不必劳烦沈姑娘。”男人别过脸，语气刻薄，“回春堂虽也算有名望，
可这乡野小地的药材，配得上我用吗？”沈微婉怔了怔，随即轻轻叹了口气。
她自小在药铺长大，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有达官显贵，也有贩夫走卒，
却从未见过这般嘴硬的。她没再劝，只将药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药就在这里，
公子想通了再喝吧。”转身离开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二柴房的男人倒是没再添麻烦，只是每日沉默地待着，
除了沈微婉送药时会说几句夹枪带棒的话，其余时间都像尊石像。他不肯说自己的名字，
沈微婉便暂且称他为“先生”。这日沈微婉刚换完药，正收拾药箱，
忽然听见前堂传来争执声。她快步走出去，见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围着老刘头，
为首的那人满脸横肉，手里把玩着个铁尺，唾沫横飞地嚷嚷：“姓刘的，别给脸不要脸！
这一片谁不知道，三日前有个受伤的官爷往这边跑了，识相的就把人交出来，
不然砸了你的回春堂！”老刘头急得脸通红：“几位爷，我们这是正经药铺，
哪见过什么官爷啊？”“少废话！”那汉子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药架，瓷罐摔在地上，
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搜！”沈微婉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后院的方向。她快步上前，
拦在那些人面前，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几位爷，回春堂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
若是丢了东西，或是哪位爷不舒服，我给您瞧病抓药，分文不取，可好？
”那为首的汉子上下打量她一番，眼神黏糊糊的，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哟，
这沈家姑娘长得倒是标志。不过爷今天不是来瞧病的，是来找人的。
”他伸手就要去碰沈微婉的脸，“听说那官爷长得俊得很，莫不是藏在你房里了？
”沈微婉侧身避开，笑容淡了几分：“爷请自重。”“自重？”汉子嗤笑一声，“在这地界，
爷的话就是规矩！给我搜！”几个汉子立刻往后面冲，沈微婉正要阻拦，
忽然听见后院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声惨叫。她心头一跳，急忙跑过去，
只见方才冲在最前面的汉子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而柴房门口，
那个玄衣男人正站在那里，一手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
指缝间渗出血迹。他显然是动了气，牵动了伤口，呼吸都有些急促，眼神却冷得像冰：“滚。
”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几个汉子愣了一下，大约是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
为首的那人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是什么人？”男人没理他，只是缓缓抬起手，
掌心躺着一枚沾血的玉佩，玉质温润，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拿着这个，告诉你们主子，想要人，亲自来取。”那几个汉子看到玉佩，脸色骤变，
再也不敢多言，架起地上的同伴仓皇而逃。沈微婉走上前，见他肩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鲜血浸透了绷带，不由得蹙眉：“先生，您的伤……”“死不了。”他打断她，
语气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刻薄，“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不会再来烦你了。
”沈微婉没说话，只是重新拿出药材，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伤口。他这次没有抗拒，
只是垂着眼，任由她的指尖拂过皮肤，动作轻柔得像羽毛。“多谢。”他忽然开口，
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盖过。沈微婉抬眸看了他一眼，他正望着窗外的雨，
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她笑了笑：“举手之劳。”包扎好伤口，
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却被他叫住：“沈微婉。”她回过头，有些惊讶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叫萧玦。”他看着她，眼神复杂，“你救了我，这份情，我记下了。
”三萧玦的身份终究还是藏不住。三日后，一辆低调的乌木马车停在回春堂门口，
下来几个身着黑衣的护卫，个个身手矫健，见到萧玦时，齐齐单膝跪地，
声音恭敬：“属下参见王爷。”王爷？沈微婉愣在原地，手里的药碾子差点掉在地上。
她虽猜到萧玦身份不凡，却没想过竟是位王爷。萧玦皱了皱眉，语气淡漠：“起来吧。
”他转向沈微婉，神色有些不自然，“之前……多有叨扰。”沈微婉定了定神，
福了福身：“王爷言重了。”萧玦的护卫带来了上好的药材和补品，还有一箱沉甸甸的银子，
说是谢礼。沈微婉没收银子，只留下了药材，笑着说：“回春堂不缺这些。
”萧玦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转身对护卫道：“备车。”临上车前，
他回头看了沈微婉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弯腰钻进了马车。马车驶远，
老刘头才凑过来，咋舌道：“我的乖乖，竟是位王爷！姑娘，你可真是捡着了。
”沈微婉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她知道，萧玦这样的人，
本就不属于这市井小巷，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萍水相逢。可她没想到，这相逢并未结束。
半个月后，萧玦竟又出现在回春堂门口。他换了身月白色的锦袍，气色好了许多，
只是眉宇间依旧带着几分郁色。“沈姑娘，又见面了。”他站在门口，阳光洒在他身上，
勾勒出挺拔的身影。沈微婉有些惊讶：“王爷怎么来了？”“来抓药。”萧玦走进来，
目光扫过药柜，“上次你给我用的那种止血的药膏，效果不错。”沈微婉取了药膏给他，
他却没走，反而在药铺里踱起步来，时不时点评几句：“这当归年份不够，药效差了些。
”“炮制手法不对，这黄芪的药性都跑了。”他说得头头是道，
沈微婉不由得有些惊讶：“王爷也懂药材？”萧玦挑眉：“略懂一二。”其实他何止是略懂。
小时候母妃身子弱，常年汤药不断，他便跟着太医院的太医学了些药理，一来二去，
竟也成了半个行家。那天萧玦待了很久，从药材聊到医理，沈微婉发现，
抛开王爷的身份和那层刻薄的外壳，他其实是个很博学的人，而且见识独到。临走时，
萧玦忽然说：“明日我再来。”沈微婉愣了愣，点了点头：“好。”从那以后，
萧玦几乎每天都来。有时是来抓药，有时只是坐在角落里，看着沈微婉忙碌，偶尔插几句话，
大多时候是沉默的。他依旧毒舌，会嘲笑沈微婉泡茶的手艺差，会嫌弃她穿的衣服颜色太素，
甚至会点评她绾发的方式不够精致。可沈微婉渐渐发现，他的刻薄里，
似乎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心。比如，见她忙得忘了吃饭，他会让护卫送来点心，
嘴上却说：“看你瘦的，一阵风就能吹倒，若是病死了，谁给我抓药？”比如，
下雨时见她没带伞，他会让马车送她回家，语气却很不耐烦：“别淋坏了，
回头又赖在我头上。”沈微婉的心，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他们之间隔着云泥之别，可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
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四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江湖上忽然传出消息，说靖王萧玦在江南遇刺，
身受重伤，下落不明。一时间，各方势力都动了起来，有人想趁机夺权，有人想斩草除根，
还有人想找到萧玦，卖个人情。回春堂也被卷入了这场风波。先是有人匿名送来威胁信，
说若不交出萧玦，便要让回春堂鸡犬不宁。接着，药铺里的药材接二连三地出问题，
不是被人换了，就是莫名受潮发霉。老刘头急得团团转，沈微婉却异常镇定。她知道，
这些人是冲着萧玦来的，只要萧玦还在这里，麻烦就不会断。这日傍晚，
沈微婉正在整理药材，忽然听见屋顶传来几声轻响。她心头一紧，刚想叫人，
就见一道黑影从房梁上跃了下来，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向坐在角落里的萧玦。
“小心！”沈微婉想也没想，扑过去推开萧玦。匕首擦着她的胳膊划过，带起一串血珠。
萧玦反应极快，反手扣住刺客的手腕，用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
刺客惨叫着松开了匕首。萧玦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眼神冷厉如刀：“谁派你来的？
”刺客咬着牙，从嘴里吐出一口黑血，竟是服毒自尽了。萧玦看着地上的尸体，
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转过头，看向沈微婉受伤的胳膊，眉头拧成了川字：“蠢死了！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他的语气很冲，带着明显的怒意，
可沈微婉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慌乱和后怕。“我没事。”沈微婉笑了笑，想站起来，
却被他按住了。“别动！”萧玦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查看她的伤口，动作轻柔得不像他，
“这匕首上有毒。”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
塞进沈微婉嘴里：“先压制住毒性。”药丸很苦，沈微婉却乖乖咽了下去。
她看着萧玦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点疼好像也没什么。萧玦替她处理好伤口，
包扎得严严实实，才站起身，语气依旧不好：“沈微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命太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