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画像与低语天元七年初夏。流萤殿外,几株晚开的梨花在暖风中簌簌飘落,
细碎的花瓣沾在七岁女孩虞霖铃浓密的睫毛上。她浑然不觉,
全部心神都凝在手中紧攥着的一卷宣纸上。纸面微皱,墨迹犹新,
勾勒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半身像。眉目清朗,唇角噙着一抹温煦的笑意,尤其那双眼睛,
深邃而温柔,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就是她夜夜梦中所见之人。她不知他是谁。
只知每次在梦中见到这双眼睛,醒来后心头总萦绕着一股莫名的酸楚与暖意交织的悸动。
昨夜,她终于忍不住,凭着记忆,在灯下笨拙又执着地临摹下了这张面孔。此刻,
她攥着这幅画像,心怦怦直跳,像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雀儿,踏着碎金般的阳光,
一路小跑奔向昭阳殿。她要问父皇和小爹爹,画上的人是谁,为何总在她梦中出现?
朱红的回廊在眼前延伸,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跳跃的光斑。
她的小鹿皮软靴几乎要踩上那些晃动的金色碎片。就在她踏上最后几级温润的白玉阶,
殿内压抑的低语却如同无形的冰锥,猝然钉住了她雀跃的脚步,也冻住了她满腔的疑问。
“……霖铃那眉眼,尤其是那双眼睛,再这般长下去,如何瞒得住?
”是皇后兼丞相蒋沐霜的声音。那素来清越从容的嗓音,此刻沉甸甸地压着巨石般的忧虑,
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深秋最寒凉的露水,坠得殿外的空气都凝滞起来。
皇帝虞朝沉稳的声线紧随其后,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也透着一丝滞涩。“往事已矣,好在她现在已经忘记了。
纵使将来……她记起些什么,以霖铃的心性之坚韧,亦能承受得住。”一声悠长的叹息,
带着洞悉宿命的沉重,是蒋沐霜。“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长得越来越像就算了,
难道连这命途多舛的劫数,也要随了他去?”“都是皇姐造的孽……” 虞朝见不得他烦忧,
一把把他拉进怀里,为他按头,“你我好好照顾她就是了。”像他?像谁?
已故长公主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长得很像,是了,她与梦中的人长得很像。
殿外的虞霖铃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猛地逆流冲上头顶!
阳光明明刺眼灼热,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反而如坠冰窟,寒气从脚底直窜心尖。
手中那卷被她视若珍宝的画像,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颤,
又沉重得似有千钧之力。那个在梦中温柔浅笑的模糊影子,
骤然被小爹爹口中沉甸甸的“他”和“命途多舛”赋予了血肉,也注入了令人心悸的重量。
她忘了来时的急切,忘了怀中的画像。小小的身体凭着本能,像一片被狂风卷离枝头的叶子,
失魂落魄地沿着漫长而寂静的宫道跌跌撞撞奔回流萤殿。迈进那高高的朱漆门槛时,
心神恍惚,眼下一黑,画像脱手飞出,如同折翼的蝶,飘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公主?!
” 守门宫女惊惶的尖叫如同利刃,尖锐地撕裂了午后慵懒的宁静,“快传太医!
速去禀报皇上和皇后殿下!
亮——那透过门扉的、带着尘埃飞舞轨迹的初夏光晕——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彻底地抹去。
无边无际、浓稠如墨的黑暗,温柔又冷酷地拥抱了她。意识如同沉入寂静无声的冰冷深海,
不断下坠。然而,在这无光的深渊底部,汹涌而来的、不属于她的记忆画面,
却如同狂暴的海啸,将她彻底吞没、席卷。她不再是她,她的感知、她的灵魂,
坠入了梦中之人短暂一生那悲欢离合、爱恨交织的血色长河。
一、承源镇的雨霖铃成元二十三年梦中之人的视角微凉的触感,
带着湿润的青草气息,轻柔地拂过面颊。是雨。细密如牛毛,
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承源镇古老的青石板路。脚下传来石板的微凉和湿滑感,
青衫柔软的棉麻布料贴在手臂上,沁入一丝恰到好处的凉意,驱散了初夏午后的微燥。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雨水彻底唤醒后散发出的、深沉而鲜活的芬芳,
混合着不远处那座临水书斋飘来的、若有似无的、带着时间沉淀感的墨香与旧纸气息。
我收了手中绘着青竹的油纸伞,站在书斋宽大古朴的屋檐下,甩了甩伞面上晶莹的水珠。
水滴溅落在潮湿光滑的石阶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啪嗒”声,
在雨幕织就的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目光带着几分游历者的闲适,
随意扫过檐下避雨的各色行人。忽然,廊柱旁一个倚靠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攫住了视线。
他斜倚着斑驳褪色的红漆廊柱,微微低着头,手中捧着一卷书,看得极为入神。
细密的雨丝在他身侧织成一层朦胧流动的纱幕,将他清瘦挺拔的身影晕染得有些模糊,
仿佛一幅刚刚落笔、墨迹尚未干透的写意水墨画。只能看到他鸦羽般浓密纤长的睫毛低垂着,
在白皙的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的规律声响、远处街市小贩模糊悠长的叫卖声……在这一刻都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消弭,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指尖偶尔翻过泛黄书页时,
发出的那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纸纤维摩擦质感的沙沙声。
似乎是察觉到这长久而专注的凝视,他握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
缓缓地抬起了头。咚!胸腔里毫无预兆地、猛烈地震动了一下!
像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随即,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然作响,
如同骤起的潮汐冲击着岸堤。
瞬间被强行剥夺、凝聚、再聚焦——整个世界的光影、声音、气息都急速褪色、模糊、远去,
最终只剩下那张抬起的脸,和脸上那双……那双眼睛!清澈!
如同被这场连绵温柔的春雨彻底洗刷过、滤净了所有尘埃的秋日晴空,不含一丝杂质,
纯粹得令人心颤。明亮!仿佛蕴藏着浩瀚宇宙中最璀璨的星辰,
即使在雨天昏暗的檐下阴影里,也自有一种熠熠生辉、穿透阴霾的力量。
但那惊人的清亮之中,又沉淀着一层薄雾般的、似乎是天生的忧郁。
像初冬清晨湖面凝结的淡淡寒烟,朦胧、脆弱,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迷茫。
让人心尖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忍不住想要靠近、探寻、拂去那层轻愁。
这双眼睛……竟与多年前,他随祖父入宫觐见时,
偶然得见的那幅太祖开国御容画像上的眼睛,如出一辙!
只是太祖的眼神是睥睨天下、洞察世事的威严与深邃。而眼前这双眸子里,
是未经世事打磨、未被权力浸染的纯净与温润。
带着一丝猝不及防被惊扰后的、小鹿般的茫然与无措,
就这样直直地、毫无防备地撞进了我的眼底深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凝固了。
雨声、墨香、湿冷的空气、周围模糊的人影……一切感知都彻底褪色、远去,
沉入一片无意义的背景噪音。整个世界骤然缩小,坍缩成眼前这方寸之地,
只剩下这双澄澈得令人心悸、几乎要摄走魂魄的眼睛,
和胸腔里那如同失控战鼓般疯狂擂动、无论如何也无法平息的剧烈心跳。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呼吸的骤然停滞,
以及指尖因为瞬间的失神而传来的微微僵硬和麻木。“这位公子,也是来避雨的?
”一个清越的嗓音响起,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轻轻相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和试探,
终于打破了这魔咒般令人窒息的寂静。这声音如同清泉,瞬间将季成泽从失魂的状态中惊醒。
一股陌生的热意悄然爬上耳根,脸颊也微微发烫。他慌忙定了定神,
压下心口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悸动,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正是。这场雨来得急骤。
在下季成泽,自江州游历至此,偶遇骤雨,暂借宝地一避。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他微微拱手,姿态谦和。“季…成泽?”对方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那双令人心折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和某种讶然,
唇边随即漾开一个极淡、却仿佛瞬间驱散了周遭雨幕阴霾的清浅笑意。“久旱逢甘霖,
万物乃成泽……好名字,蕴含天地恩泽之意。在下虞霖怜,‘霖’为霖霖之雨,
‘怜’是伶仃自怜。此书斋是家中产业,兄台要不要进来坐坐。”成泽,
霖怜……这两个名字在湿润微凉的空气里轻轻碰撞、回响,
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注定的奇妙契合与回响。久旱渴望之“泽”,
需逢“霖”雨普降方能滋养;而“霖”之润泽甘霖,亦需大地之“成泽”方能涵养万物,
生生不息。这名字间蕴含的自然生息之理,如同无形的丝线,
瞬间在两人心头都泛起一丝异样的、命运相连的涟漪。季成泽看着眼前人清俊温润的眉眼,
心中默念“霖怜”,竟觉得比任何诗篇中的名字都要熨帖心扉。细密如织的雨丝,
此刻成了牵引宿命的丝线。“好啊,那就叨扰。”季成泽重新撑开伞,伞下的一方小小天地,
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雨水的侵扰。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泛着幽光的青石板上,
脚步声在寂静的雨巷中轻轻回响,与雨水从伞沿滑落、滴在石板上的“嘀嗒”声交织成韵。
靠得近了,一股极淡的、清冽如雨后新竹被阳光晒过的气息,混在湿润的空气里,
丝丝缕缕地从霖怜身上萦绕过来,钻入季成泽的鼻尖,带来一种莫名的宁静与悸动。
绕过廊柱,从正门进入书斋。在书斋靠窗的安静角落坐下,窗外雨打竹叶,
发出细碎连绵的沙沙声,如同自然的低语。两人共读一卷前朝孤本,当读到精妙处,
见解竟不谋而合时,季成泽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目光总能恰好撞进虞霖怜那双含笑的眼眸里。
那清澈见底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他自己的影子,带着专注与欣赏的光芒。
心头的暖意便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一圈圈无声地漾开,无声地熨帖着四肢百骸,
驱散了所有离乡背井的孤寂。二人不过半月就已相熟,于是虞霖怜便邀请季成泽去家中做客。
在虞霖怜家那座飘着清雅茶香的小院凉亭里。亭外几竿翠竹被雨水洗得愈发青碧,
雨打阔大的芭蕉叶,发出清越的“啪嗒”声。黑白棋子错落于纵横的楸木棋盘上。
虞霖怜凝神思索时,眉心会微微蹙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落子时指尖沉稳有力,
带着一种内敛的锋芒。而当他偶尔抬眸望来时,
眼底会闪过或狡黠或由衷赞许的光芒……那双眼睛,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牢牢地攫取着季成泽所有的目光与心神。
他倾慕于霖怜言谈间不经意流露的渊博学识与卓然见识,字字珠玑,每每令人耳目一新。
更折服于那份看似温柔谦逊之下,如院中翠竹般宁折不弯、自有风骨的坚韧与清高。
而当他那双清亮澄澈的眼眸望过来时,里面盛满的毫无保留的欣赏与融融暖意,
如同冬日穿透云层的和煦阳光,足以驱散季成泽心中任何漂泊的阴霾。情愫,
便在这无声的细雨浸润下,在这氤氲的墨香与清冽的茶韵里,
在每一次不经意的指尖轻触、每一个对视间流转的眼波中——悄然滋长,
无声却坚韧地缠绕上两颗年轻而悸动的心房。每一次目光的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
激起层层难以平复的涟漪。每一次指尖不经意的轻碰,都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电流,
让心跳悄然加速,在寂静中如擂鼓般清晰可闻。空气里弥漫的,
不仅仅是雨水的潮湿、茶叶的清香、草木的气息,
还有一种隐秘的、甜蜜的、令人微醺的悸动,无声地发酵、蔓延。
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同样飘着细雨的黄昏。
庭院里安静得只剩下雨丝亲吻泥土和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几声归巢倦鸟的啼鸣。
虞霖怜站在季成泽面前,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他白皙的脸颊上染着动人的薄红,如同天边最后一抹燃烧的晚霞。他微微咬着下唇,
那双让季成泽无数次心折、此刻却盛满了前所未有的脆弱与孤注一掷般决绝光芒的眼睛,
定定地、勇敢地望进季成泽的眼底深处。他开口了,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重,承载着他深藏心底的最大秘密的重量。
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脆弱。
“成泽……我……我并非……寻常男子……”虞霖怜是个双性人,
家中长辈为了让他能更轻松地长大,就让他从小做女儿身打扮。但是虞霖怜并不是小姐性格,
反而像普通男子一样喜欢读书习武。他艰难地诉说着那个与生俱来、不为世人所容的真相。
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勇气,他几乎立刻垂下了浓密的眼睫,
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单薄的肩膀微微绷紧,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
做好了承受所有鄙夷、惊惧或退缩的准备。季成泽静静地听着。心中没有预想中的惊涛骇浪,
没有半分鄙夷或退缩,
只有一种尖锐的、密密麻麻的、如同被细针反复刺中的疼惜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前这个人,美好得如同这江南烟雨中最洁净无瑕的一株新荷,
命运却偏要在他身上刻下这样隐秘而沉重的伤痕,让他在世间伶仃独行。几乎是本能地,
季成泽伸出了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想要守护这份世间罕有的纯粹与脆弱的决心,
更紧、更用力地将他拥入怀中。手臂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微颤和瞬间的僵硬,
随即是慢慢放松下来的、带着无限依赖的柔软。那拥抱的力度,
仿佛要将怀中这具单薄的身体完全嵌入自己的骨血,
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隔绝世间所有可能的风刀霜剑、流言蜚语和刻薄目光。
下巴轻轻抵在他散发着清冽竹叶气息的发顶,季成泽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清晰地、郑重地落在他耳畔。“于我而言,
”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你只是霖怜。是我季成泽心之所系,魂之所牵。是此刻在我怀中,
让我想要倾尽此生所有去守护、去珍视的人。仅此而已,再无其他。”誓言在雨声中回荡,
掷地有声。怀中紧绷的身体,在这坚定的话语和不容置疑的温暖拥抱中,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完全依偎进这坚实可靠的胸膛。季成泽感到颈侧传来温热的湿意,不是冰冷的雨水,
是他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浸透了自己的衣襟。那不是悲伤的泪水,
是长久以来背负的重压骤然卸下后的巨大释然,是心防彻底崩塌后最毫无保留的交付。
是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的、沉甸甸的信任与生死相托的承诺。雨声沙沙,
温柔而绵长地包裹着凉亭中紧紧相拥的两人,将两颗心,从此紧紧缠绕,密不可分,
共同面对未来的风雨。(虞霖铃本体视角)这场承源镇缠绵的春雨,
无声地滋养了季成泽与虞霖怜相遇、相知、相许的生命奇迹。见过双方开明而慈爱的父母,
情意真挚,门第相宜——季家为官宦书香,虞家虽为太祖旁支,却家风清正。
成元二十三年末,一纸墨香氤氲的婚约,为他们的未来定下了最明媚温暖的注脚。
只待季成泽秋闱高中,便是红烛高燃,执手偕老,共度白首之时。
二章、京都的暖阳与骤至的阴霾成元二十四年 成元二十四年春,
季成泽的大伯季伯庸因政绩卓著升迁京都,任礼部侍郎。季成泽带着霖怜一同前往京都。
初时,凭借大伯的引荐与自身的才华,两人同入国子监进学。季成泽学识渊博,
风姿卓绝;霖怜爹爹清雅俊秀,才思敏捷。两人同进同出,谈诗论道,形影不离,
其清雅风姿与鹣鲽情深,一时在京都士林中传为佳话,引来无数艳羡目光。然而,
福兮祸所伏。霖怜那双酷似太祖的、清澈如星的眼眸太过醒目独特,如同暗夜明珠,
不可避免地引来了诸多探究、揣测乃至不怀好意的目光。国子监中龙蛇混杂,更有皇室耳目。
为避免横生枝节,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灾祸,两人几番商议,权衡利弊后,
霖怜忍痛割舍了去国子监进学的机会。
留在季伯庸府邸中那座小小的、栽着几株梨树的院落里,做季成泽身后最安静的港湾。
那方小小的院落,成了繁华京都中遗世独立的桃源,亦是乱世风云里他们最后的宁静港湾。
春日晴好,阳光如同融化的金箔,透过新绿的梨树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季成泽在窗下伏案苦读,宣纸上墨迹淋漓,是策论,是经义。霖怜便在一旁的梨树下,
或侍弄几株新移的兰草,素白的衣袖拂过青翠的叶片,沾染上泥土的芬芳。或调素琴,
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拨捻,清越空灵的琴音如溪水流淌,涤荡着案牍劳形。偶有落花飘下,
沾在琴弦,落于肩头,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指尖轻拂,落花便打着旋儿,
飘落在季成泽的砚台边。夏夜,暑气未消,虫鸣唧唧,织就一片夏夜的交响。
霖怜在小院的石桌上煮一壶清茶,茶香袅袅,混合着夜来香的幽芬。季成泽执卷坐于他身侧,
借着廊下灯笼柔和的光线,两人偶尔低声讨论书中精妙义理。更多时候是心意相通的静默,
只闻书页翻动的窸窣声,棋子落于棋枰的清脆微响,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
季成泽的文章草稿上,常留有霖怜朱笔润色的清雅痕迹,字字珠玑。霖怜的画作上,
山水之间常隐着一双青衫磊落、临风远眺的背影,神韵宛然。阳光透过雕花窗棂,
将两人并坐读书或对弈的身影拉长,亲密地交织在地面,无声地诉说着岁月静好。
笔墨书香、琴音茶韵、梨花香雪,交织成命运湍流中短暂却无比珍贵的宁静乐章,
每一个音符都浸透着无声的爱意。季成泽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带着深深的眷恋,
追寻着霖怜的身影。尤其是当他低头专注研墨,
墨锭在砚台中划出沉稳圆润的弧线时;或是凝神煮茶,看着水中嫩芽舒展沉浮时,
那低垂的眼睫下,掩映着令他心安神驰的清澈光芒。那光芒,
是这纷扰世间他心尖永不熄灭的星火。然而,京畿重地,暗流涌动。这宁静的桃源,
终究无法长久隔绝外界的风暴。成元二十五年,风暴的阴影无声逼近。
一次长公主虞寄雨心血来潮的国子监巡视,让她看到了风姿卓绝的父亲季成泽。
短暂的纠缠被父亲冷淡避开,索性就呆在家中与霖怜一起读书。很快,父伯被寻隙贬官外放,
临行前忧心如焚,催促他们速离京都。然而,风暴来得毫无预兆,且在最接近希望的时刻,
给予最致命的一击。成元二十五年深秋,寒意已浓。大伯警告言犹在耳,
他们匆匆收拾了最紧要的细软行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速离京都这是非之地!马车辘辘,
碾过京都清晨湿冷的石板路,朝着巍峨的城门驶去。城门口已在望!透过车窗缝隙,
能看到外面排队等候出城的人流,甚至能嗅到城外旷野带着自由气息的清新空气。
父亲紧紧握着霖怜爹爹冰凉的手,两人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与一丝即将挣脱樊笼的希冀。霖怜爹爹靠在他肩头,
低声道:“出了城,就好了……”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期盼。
就在马车即将驶出那巨大的、象征着自由与生路的城门洞阴影的那一刻!“停车!
奉长公主令,缉拿要犯!”一声炸雷般的暴喝骤然响起!
紧接着是急促沉重的马蹄声和铠甲碰撞的铿锵声从四面八方围拢!
数名身着玄色劲装、面目凶悍的侍卫如同鬼魅般出现,瞬间拦住了马车去路!
车夫惊惶的勒马声和马匹的嘶鸣刺耳欲聋。车帘被粗暴地掀开!
冰冷刺骨、带着铁锈味的锁链如同毒蛇,瞬间缠绕锁住了季成泽的手腕!
另一条更粗重的铁链,则带着残忍的力道,
狠狠套上了刚从惊骇中回过神、脸色瞬间惨白的霖怜那纤细脆弱的脖颈!“你们做什么?!
我们乃良民,有路引文书!”季成泽目眦欲裂,厉声喝问,奋力挣扎。
霖怜被那沉重的锁链勒得窒息,发出痛苦的呜咽,身体被粗暴地拖拽着跌出马车,
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城门石板地上!尘土沾污了他素白的衣衫。“良民?长公主谕旨在此!
季成泽、霖怜,尔等还想逃?!”为首的侍卫头目狞笑着,一脚踩在霖怜试图撑起的背上,
将他死死按在尘土里。季成泽被更多的侍卫死死按在车辕上,脸颊被狠狠掼在粗糙的木头上,
瞬间红肿。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近在咫尺的、透着自由光亮的城门洞,
看着尘土中霖怜爹爹痛苦挣扎的身影,
看着那双清澈眼眸中瞬间被无边的惊惶、痛楚与难以置信的绝望彻底淹没!
希望如同脆弱的琉璃,在城门口冰冷的石板地上摔得粉碎,只剩下彻骨的冰寒和灭顶的绝望。
马车外是京都清晨渐渐喧嚣的街市,人声鼎沸,车马粼粼,
衬得他们如同被遗弃在深渊的囚徒。季成泽的手,不顾腕上铁链的冰冷与沉重,
隔着挣扎的人群,死死地、徒劳地伸向霖怜的方向,指尖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挠,
却只抓住一片虚无的绝望。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远去,载着他们驶向的不是自由,
而是深不见底的地狱。城门洞的光亮,在他们被押解的囚车后,迅速缩小,
最终变成一个冰冷而遥不可及的光点。
三、永诀长公主府成元二十五年长公主府的金碧辉煌,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
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奢靡与腐朽的浓烈气息。琉璃瓦反射着刺目的冷光,
雕梁画栋精美绝伦,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森。殿内铺陈着厚软的波斯地毯,
价值连城的珍宝随意陈设,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头晕的、甜腻的异域熏香,
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的、令人作呕的气息。虞寄雨高高坐在主位的镶金嵌玉的凤椅上,
美艳绝伦的脸庞此刻因扭曲的嫉恨而显得狰狞可怖。
她穿着象征继承人身份的繁复华丽皇太女袍子,金线绣成的凤凰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钩子,先是带着露骨的贪婪和占有欲,
在形容狼狈却依旧难掩清俊风骨的季成泽脸上流连片刻。最终,如同发现了更可憎的目标,
死死地钉在了被侍卫粗暴按跪在地上的虞霖怜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
“呵……”虞寄雨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夜枭啼鸣般的冷笑,
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遥遥指向虞霖怜,声音尖利刺耳,如同钝刀刮过琉璃。“太祖的眼睛?
你也配拥有这双眼睛?!你这卑贱的的旁支庶孽,不配!你玷污了这双眼睛!”话音未落,
她猛地一挥手,眼神狠戾如修罗!几个如狼似虎、面目凶悍的侍卫立刻如同得到指令的恶犬,
带着狞笑扑向被铁链束缚、按跪在地的虞霖怜!“不——!放开他!
”季成泽爆发出如同被逼到绝境、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嘶吼,拼命挣扎,额上青筋暴起,
双目赤红欲裂!然而更多的侍卫一拥而上,如同沉重的山岳,死死将他按跪在地。力量悬殊,
他的脸颊被狠狠掼在冰冷坚硬、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嘴角瞬间破裂,
鲜血蜿蜒而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侍卫粗暴地揪住霖怜的头发,
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将他从地上拖起!长公主拔下头上华贵的凤钗,
扎向虞霖怜的眼睛。虞霖怜发出痛苦的叫声。看着他们七手八脚地搬来干燥的柴薪,
动作粗鲁地堆放在庭院中央!看着他们狞笑着提起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火油桶,
毫不留情地泼洒在柴堆上,也泼洒在霖怜爹爹单薄的、素色的衣衫上!“住手!虞寄雨!
你这个疯子!魔鬼!”季成泽的嘶吼带着血沫,绝望而悲怆,在空旷奢华的殿堂中回荡,
却只换来虞寄雨更加疯狂快意的笑声。霖怜被粗暴地推搡着跌入浇满火油的柴堆中央。
他踉跄着站稳,一只眼睛流着血,发髻散乱,衣衫被火油浸透,贴在身上,狼狈不堪。然而,
在这生死关头,他却猛地抬起头,
那双酷似太祖的、曾经盛满温柔、才情与世间一切美好的清澈眼眸。
越过了疯狂狞笑的虞寄雨,越过了如林而立、面无表情的侍卫,穿透了冰冷的空气,
定定地、深深地望向被死死按在地上、满面血污与绝望的季成泽。那双眼睛里,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无尽的悲悯——对这扭曲世道的悲悯。
有诀别的哀伤——对挚爱之人的不舍。
更有一丝……穿越生死、穿越一切苦痛的、对季成泽的不舍与深深牵挂。
“成泽……” 他的唇形无声地开合,吐出这两个浸透了血泪的名字,眼神温柔而绝望,
仿佛要将季成泽的容颜刻入灵魂深处。下一刻,一支燃烧的火把被虞寄雨亲自接过,
带着她扭曲到极致的快意与残忍,狠狠地掷入了柴堆!“轰——!
”火焰如同被释放的、贪婪暴虐的赤红巨兽,瞬间腾空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炽热的火舌疯狂舔舐、缠绕、吞噬着那个清雅如竹的身影!浓烟滚滚,
带着皮肉焦糊的、令人作呕的恐怖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霖怜——!!!
”季成泽的嘶吼声撕裂了空气,带着泣血的绝望和灵魂被生生剥离的巨大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