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梦中登天阶

青石铺就的巷子，终年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劣质油脂的焦糊气，还有日复一日堆积起来的、属于底层生活的酸腐气息。

这里是清河镇最不起眼的角落，人们叫它“泥鳅巷”。

巷如其名，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如泥鳅般在生活的泥沼里挣扎求生，只为一口吃食，一方遮雨的瓦片。

陈拙提着两个沉重的木桶，一步一挪地从巷口的水井往回走。

木桶里晃荡着浑浊的井水，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他瘦弱肩膀上的筋肉，带来一阵阵酸麻的刺痛。

十七岁的年纪，身形却单薄得像根秋后枯黄的芦苇，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面色泛黄，唯有一双眼睛，在低垂的眉骨下，偶尔闪过一丝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与……不甘。

“嘿，陈拙！

小心脚下，别又摔个狗啃泥！”

隔壁铁匠铺的学徒张二狗扛着一捆柴禾路过，咧着嘴调笑。

他是这条巷子里少数几个力气比陈拙大的同龄人。

陈拙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没应声，只是把腰背挺得更首了些，试图稳住摇晃的水桶。

汗水沿着他沾满灰尘的额角滑落，滴在粗糙的麻布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这点水，是他和卧病在床的寡母一天所需。

劈柴、担水、浆洗、照顾母亲，用微薄的工钱去药铺换那聊胜于无的草药……这就是他全部的生活，沉重、重复，望不到尽头。

就在他即将走到自家那扇歪斜破旧的木门前时，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感猛地攫住了他。

脚下一个趔趄，左脚绊在了一块凸起的、被磨得光滑的石板上。

“砰！”

“哗啦——！”

木桶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地上，桶壁裂开一道细缝。

浑浊的井水瞬间泼洒开来，浸湿了陈拙本就破旧的裤腿和草鞋，也溅湿了门前一小片干燥的泥地。

冰冷的湿意贴着皮肤，如同命运无声的嘲弄。

陈拙僵在原地，看着那滩迅速渗入泥土的污水，听着水桶裂开缝隙后细微的呻吟，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屈辱感猛地冲上喉咙，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死死咬着牙，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发白。

巷子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是看热闹的邻居。

张二狗更是夸张地“哎哟”了一声：“我说什么来着？

陈拙，你这身子骨，比豆腐还软，不如求求王屠户，去他那儿当个学徒，好歹能混口油水！”

陈拙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弯下腰，去捡拾那裂开的木桶。

指尖触碰到冰冷湿滑的桶壁，那凉意仿佛顺着指尖一首钻进心底。

他默默地收拾残局，用破布堵住裂缝，将剩下的小半桶水小心翼翼地提起来。

动作机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隐忍。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更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母亲吴氏蜷缩在炕上，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咳嗽，枯槁的手紧紧抓着被角。

“娘，水打回来了。”

陈拙的声音有些沙哑，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些。

“拙儿……” 吴氏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又摔了？

累着了吧？

快歇歇……没事，娘，不小心绊了一下。”

陈拙将水倒入水缸，那裂开的桶底渗出的水滴，在缸沿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像无声的眼泪。

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怕那里面映照出自己此刻的狼狈与无力。

傍晚，伺候母亲喝了药，吃了些简单的粥食后，陈拙坐在灶膛前，借着微弱的火光，拿出几块从镇上学塾后墙根捡来的、别人丢弃的练字废纸，还有一小截秃头的毛笔。

他小心地蘸着碗底残留的一点清水，在粗糙的纸面上，一遍又一遍地临摹着那些他并不完全理解的字句。

识字，是他在繁重劳役和照顾母亲之外，唯一坚持的、属于他自己的事情。

那是他贫瘠生命中，窥探外面世界的一线缝隙。

学塾的朗朗读书声，是他每次路过时最奢侈的驻足。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嗡鸣声由远及近，瞬间压过了巷子里所有的嘈杂。

陈拙猛地抬头，透过破败的窗棂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两道刺目的流光，如同撕裂暮色的闪电，自小镇上空疾驰而过！

流光之上，隐约可见两个身影，衣袂飘飘，姿态从容。

他们脚踏着吞吐寒芒的长剑，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眨眼间便己掠过泥鳅巷低矮的屋顶，消失在远处被晚霞染红的山峦轮廓之中。

御剑飞行！

是修士！

整个泥鳅巷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巷子里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抬头，脸上混杂着敬畏、恐惧、麻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

张二狗张大嘴巴，口水滴下来都忘了擦。

陈拙的心，却在那一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攥住，又猛地抛向高空！

那御风而行、瞬息千里的身影，那超脱凡尘、俯视众生的姿态，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日复一日被沉重生活磨砺得几乎麻木的心上！

一股强烈的、近乎灼痛的悸动，瞬间冲垮了所有因疲惫和窘迫筑起的堤坝。

仙！

长生！

逍遥！

这些平日里只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遥远得如同天际星辰的词汇，此刻变得如此清晰、如此具有冲击力！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挣脱凡尘的束缚，踏上那传说中的登天之路！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岩浆，轰然爆发！

凭什么？

凭什么有人生来便可餐霞饮露，御剑凌霄？

凭什么自己就只能在这泥泞巷陌中挣扎，为了一口水、一块柴而耗尽心力，眼睁睁看着母亲在病痛中枯萎？

凭什么他陈拙，就注定是这芸芸众生里，最不起眼、随时会被踩入泥泞的一粒尘埃？

“登天阶……登天阶……” 陈拙无意识地喃喃着白天在学塾后墙根捡到的一张残破纸片上看到的三个字。

那纸片脏污不堪，边缘卷曲，像是从某本更古老的书册上撕下来的，上面除了这三个稍显清晰的字，还有一些模糊的、人体姿势的线条和无法辨认的符文注解，被虫蛀得厉害，字迹也潦草难辨。

当时只觉这三个字气势磅礴，如今看来，却字字如锤，敲打在他濒临窒息的心坎上！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那股灼烧般的不甘！

他不要！

他不要就这样烂在泥鳅巷！

他不要看着母亲油尽灯枯而无能为力！

他不要一生都匍匐在尘埃里，仰望他人飞升的背影！

他要力量！

他要改变命运！

他要……登天！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扑灭。

陈拙的目光，第一次如此锐利，如此坚定地投向了窗外那片深邃的、修士消失的夜空。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残破纸片——《引气诀》（纸片角落勉强能辨认出这三个小字），上面那些模糊的线条和符文，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成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唯一钥匙！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借着灶膛里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火光，用那秃头的毛笔，蘸着碗底最后一点清水，在捡来的废纸上，一笔一划，无比专注、无比艰难地临摹起纸片上那残缺不全、模糊难辨的姿势和符文。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如同凡人向天道叩问的第一声微弱的呐喊。

他临摹得异常吃力，那些姿势扭曲怪异，符文更是如同天书。

汗水再次从他额头渗出，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水痕），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眼神，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仿佛要将这残破的、不知真假的“天阶”第一步，死死烙印进自己的骨髓里。

泥鳅巷的夜，依旧深沉，虫鸣唧唧。

但在这间破败的灶房里，一个凡人的灵魂，却在卑微的尘泥之中，第一次倔强地抬起了头，望向了那道遥不可及、荆棘遍布的——登天阶。

第一步，就从这碗底的清水，这临摹的废纸，这深藏于凡躯之内、不肯熄灭的执念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