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念把那张印着“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字样的诊断报告,折了两次,塞进口袋。纸张的边缘,割着她的指尖,不疼,只是有点木。
新加坡八月的午后,阳光毒得能把柏油路烤化。她站在国家癌症中心门口,看着玻璃幕墙反射出的、扭曲的天空,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手机震了一下。
是聂城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今晚回来吃饭,爸妈有事商量。”
池念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回了一个字:“好。”
她和聂城结婚三年。或者说,她当了聂家三年的全职儿媳。
聂家是新加坡排得上号的航运巨头。聂宅,在寸土寸金的武吉知马富人区,是一栋带泳池和花园的独栋别墅。
池念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绕着这栋别墅和里面的人运转。
早上六点起床,为全家准备中西两式早餐。聂先生的咖啡要手磨,不加糖不加奶。聂太太的燕窝要隔水炖足四十分钟。聂城只吃她亲手做的三明治。还有小姑子聂月,一个还在读大学的女孩,口味最刁钻,每天的早餐不能重样。
然后是打理花园,检查佣人的清洁工作,为聂先生的应酬准备好第二天要穿的西装,陪聂太太去美容院。下午,要去学插花、学茶道、学社交礼仪。因为聂太太说,聂家的儿媳,不能上不了台面。
晚上,等全家人都回来了,她要确保每个人都能吃上可口的、符合各自需求的晚餐。
她像一个最精密的陀螺,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着,永不停歇。
这根鞭子,叫“爱”。
至少,三年前,聂城向她求婚时,是这么说的。
他说:“池念,我知道委屈你了。我家的情况比较复杂,我爸妈……他们需要时间接受。但你放心,有我。我会一直在。”
池念信了。
她本是南洋理工大学的高材生,前途一片光明。为了他这句话,她放弃了世界顶尖咨询公司的offer,一头扎进了聂家的金丝笼。
三年,她活成了一个影子。一个完美的、没有自我的聂家儿媳。
她以为,只要她做得足够好,总能捂热所有人的心。
回到聂宅,天色已经擦黑。
客厅的水晶吊灯开着,光线刺眼。聂先生和聂太太坐在主位,脸色严肃。聂城坐在他们旁边,低头看着手机。小姑子聂月,抱着一个抱枕,蜷在单人沙发里。
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
池念换了鞋,走进去,声音很轻:“爸,妈,阿城,我回来了。”
没人理她。
她走到厨房,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准备晚餐。今天的菜单,是她早上就定好的,黑胡椒蟹,麦片虾,都是聂城爱吃的。
“池念,你出来一下。”聂太太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不耐。
池念解下围裙,洗了手,走出去。
她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
聂太太清了清嗓子,目光却没有看她,而是投向了墙上的一幅画。“下个周末,家里要办一场晚宴。”
池念点点头:“好的妈,我会提前准备好。”
“你不用准备。”聂太太打断她,“那天,你回你父母家住一晚。”
池念的心,猛地一沉。
她看向聂城。
聂城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他的眼神有些闪躲,声音很低:“念念,只是一个订婚宴。”
订婚宴。
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扎进池念的耳朵里。
“谁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厉害。
聂月在一旁凉凉地开口:“我哥和林舒姐的啊。林舒姐从英国回来了,就在上周。”
林舒。
聂城的白月光。那个因为出国留学,才让她池念有了可乘之机的女人。
原来,她回来了。
所以,她这个正牌妻子,就要在一个为“小三”举办的订婚宴上,被体面地“请”出去。
池念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悲伤。她只是觉得很荒谬,荒谬到想笑。
她口袋里的那张诊断报告,突然变得滚烫。
她看着聂城,一字一句地问:“聂城,我算什么?”
聂城皱起了眉,语气里带着一丝熟悉的、居高临下的安抚:“念念,你不要多想。我和林舒……我们只是给长辈们一个交代。你永远是聂太太,这一点不会变。”
“我和她,不会领证。”他补充道,仿佛这是一个天大的恩赐。
池.念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爱了整整七年,付出了全部青春和前途的男人。
她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或者说,她看懂了,但一直在自欺欺人。
在他眼里,她池念,不过是一个方便的、好用的、能把他家里照顾得妥妥帖帖的工具。一个用来填补他白月光空缺的、完美的替代品。
现在,正主回来了。替代品,理所应当要退位让贤。
“我明白了。”池念轻声说。
她的平静,让聂家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他们预想过她会哭,会闹,会质问。他们连安抚的说辞都准备好了。
但她没有。
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重新走回厨房。
她打开水龙头,巨大的水流声,掩盖了她剧烈的、几乎要让她窒息的喘息。她用冷水一遍遍地冲着自己的脸,直到皮肤发麻。
晚餐,她做了六菜一汤。每一样,都精致得可以上美食杂志。
饭桌上,她甚至还笑着给聂月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虾球。
吃完饭,她像往常一样,收拾碗筷,清洗厨房,最后为全家人切好一盘水果,端上桌。
做完这一切,她对聂城说:“阿城,我有点累了,先上楼了。”
聂城“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财经新闻。
池念走上二楼,回到那个她住了三年的、华丽却冰冷的卧室。
她没有开灯。
她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然后,从口袋里,慢慢地,抽出了那张折叠起来的诊断报告。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聂家花园里璀璨的灯火,和远处新加坡城市的万千霓虹。
真美啊。
可惜,没有一盏灯,是为她亮的。
她将那张纸,凑到月光下,又看了一遍。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割着她的眼睛。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她突然笑了。
无声地,癫狂地,笑得浑身发抖,眼泪从眼角滑落,掉在冰冷的地板上,碎成一片。
原来,连老天爷,都觉得她活得太贱了。
不打算给她留活路了。
也好。
也好。
她抹掉眼泪,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一个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联系的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
对面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喂?”
“是我,池念。”
对面沉默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哟,稀客啊。聂太太,终于想起我这个穷律师朋友了?”
池念没有理会她的调侃,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要离婚。”
“我要聂家,身败名裂。”
电话那头的女人叫季棠,是池念大学时唯一的挚友,也是如今新加坡最声名狼藉、收费最高、但从未输过一场官司的离婚律师。
她专接豪门的案子,以手段狠辣、专攻人性弱点著称。
听完池念的话,季棠沉默了足足十秒。
“池念,你认真的?”她的声音,第一次没有了调侃,变得严肃。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池念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得了白血病,急性的。医生说,不马上治疗,撑不过三个月。”
季棠在那头倒抽了一口冷气。
“所以,”池念继续说,“我没有时间了。我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来买我的命。我还需要一个结果,一个能让我死也瞑目的结果。”
“我明白了。”季棠的声音变得冰冷而锋利,恢复了她金牌律师的本色,“地址发我。明天上午十点,我带团队过去找你。从现在开始,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不要跟聂家的任何人,再有任何私下的、没有录音的交流。”
“好。”
挂了电话,池念删掉了通话记录。
她走到衣帽间,从最深处,拖出一个布满了灰尘的旧箱子。
箱子里,是她被尘封了三年的过去。南洋理工大学的毕业证书,金牌辩手的奖杯,还有那张她没有去入职的世界顶尖咨询公司的offer。
她曾是天之骄女,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她看着这些东西,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第二天,池念像往常一样,六点起床。
她为全家准备好了早餐,然后告诉佣人,她今天要出门,和朋友逛街,中午和晚上都不回来吃饭了。
聂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大概觉得她想通了,出去散散心也好,免得留在家里碍眼。
聂城出门前,走到她面前,语气难得地温和了一些:“念念,卡你拿着,喜欢什么就买。别想太多,嗯?”
他想把一张黑色的信用卡塞进她手里。
池念退后了一步,避开了。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说:“聂城,我们谈谈吧。”
聂城看了看手腕上的百达翡丽,皱眉:“我九点半有个会。”
“五分钟。”
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池念开门见山:“你要和林舒订婚,可以。但是,我有条件。”
聂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淡定。他靠在沙发上,双腿交叠,姿态放松:“说吧,你想要什么?城东那套公寓,还是新的跑车?”
在他眼里,她的所有情绪,都可以用钱来摆平。
“我不要钱。”池念摇摇头,“我只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第一,订婚宴可以在家里办,但不能以你的名义。对外,就说是为林舒办的接风宴。”这是保全她作为“聂太太”最后的体面。
“第二,在我们的婚姻关系结束前,你不可以和林舒有任何公开的、超越朋友界限的亲密行为。我不想在新闻上,看到我丈夫和别的女人的亲吻照。”
“第三,”池念顿了顿,抬起眼,直视着他的眼睛,“在你和林舒的孩子出生前,你不能和我离婚。”
聂城脸上的从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他没想到池念会提出这样的条件。这完全不是用钱可以解决的。这三条,像三根无形的绳索,把他牢牢地捆在了“池念的丈夫”这个身份上。
“池念,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意思就是,”池念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爱她,可以陪她,甚至可以和她上床。但只要我还是聂太太一天,你就必须在外面,扮演好我丈夫的角色。直到,我愿意放手为止。”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聂城,这是我陪你演了三年戏,应得的报酬。你也可以不答应。那我就把我们的结婚证、你的婚内出轨证据、还有林舒的全部资料,打包发给新加坡所有的媒体。你自己选。”
聂城死死地盯着她。
他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女人,是如此的陌生。她不再是那个温顺、听话、永远把他放在第一位的池念。她的眼睛里,没有了爱,也没有了孺慕。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荒原。
他感到了 一种久违的、失控的烦躁。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答应你。”
他以为,这只是她最后的、不甘心的挣扎。他以为,只要他拖下去,她总会妥协。
他不知道,池念根本不想要“以后”。
她只要现在。
上午十点,池念在一家咖啡馆的包厢里,见到了季棠。
季棠还是一如既往的张扬,一身火红的西装套裙,卷发红唇,气场强大。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精干的助手。
“诊断报告,还有你这三年给聂家付出的所有记录,带来了吗?”季棠坐下,直接进入主题。
池念把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推过去。
里面,是她三年来,为聂家花的每一分钱的记录。不是她花聂家的钱,是她用自己婚前的积蓄,为聂家垫付的各种开销。
给聂太太买的限量款爱马仕,给聂先生拍下的名家字画,给聂月交的私立大学学费。甚至聂城公司周转不灵时,她偷偷卖掉父母留给她的一套公寓,为他填上的窟窿。
每一笔,都有转账记录和票据。
总金额,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都感到心惊的数字。
季棠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色越来越冷。
“池念,你不是嫁进豪门,你是去扶贫的。”她最后总结道。
“这些,足够吗?”池念问。
“足够恶心他们,但不足以让他们伤筋动骨。”季棠摇头,“豪门最不怕的,就是花钱。他们怕的,是丢脸,是股价下跌,是商业对手的攻击。我们需要一个更致命的武器。”
季棠抬起头,看着池念:“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池念愣住了:“什么意思?”
“急性的白血病,病因复杂。但长期处于精神高压、抑郁、焦虑状态下,会导致免疫系统功能紊乱,这在医学上,被认为是诱因之一。”季棠的眼神,像一把手术刀,“聂家,是不是给你提供了这样一个‘完美’的环境?”
“还有,聂家住的那栋别墅,是什么时候装修的?用的什么材料?你住进去之前,有没有做过专业的甲醛检测?”
季棠的每一个问题,都让池念的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她想起来了。
他们结婚前半年,聂家别墅刚刚进行了一次奢华的翻新。她住进去的时候,总觉得房间里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聂太太说,是新家具的味道,通通风就好了。
她也想起来,这三年来,她时常会感到头晕、乏力、皮肤上出现莫名的淤青。她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家庭医生也只是给她开了一些维生素。
那个家庭医生,是聂家的私人医生。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池念的脑子。
她的病,真的是意外吗?
还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慢性的谋杀?
为了让病弱的、不能生育的林舒,能够顺利地、名正言顺地,嫁给聂城。她这个健康、碍事的原配,就必须“合理”地消失。
池念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恐惧。
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极致的兴奋。
她找到了。
她找到了那个,足以将聂家所有人,都拖入地狱的,最致命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