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意攥着那张薄薄的契约,指尖几乎要嵌进纸里去。薄薄一张纸,
竟花光了她给祖父抓药后仅剩的大洋。可一想到病榻上祖父枯槁的脸,这点钱算什么?
只要这宝蕴斋的黄铜风水锁真如传闻所言,能聚财转运,给祖父冲一冲喜,值!
契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她根本没心思细看,只匆匆扫过“代管店铺一周”的字样,
便签下名字,按了手印。伙计笑得意味深长,她只当是寻常流程。那锁入手沉甸甸的,
冰冷的黄铜贴着掌心,镂刻着繁复的云纹瑞兽。林晚意心中稍安,
仿佛真有一股无形的财气顺着指尖缠绕上来。她小心地抱着锁,凭着伙计给的地址,
七拐八绕,终于停在了一条僻静老街的尽头。“宝蕴斋”的匾额高悬,漆色斑驳,
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沉寂。厚重的木门紧闭,推开时,
沉重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拖得老长,
一股混杂着尘埃、木头腐朽气和淡淡霉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轻咳了两声。
店内光线昏暗,高大的博古架影影绰绰,上面堆叠着看不清真容的瓶罐器物。
就在她眯起眼睛努力适应这昏昧时,一个身影猛地从一张覆着白布的八仙桌后站了起来。
是个年轻男人,身量很高,穿着剪裁精良却沾了些旅途风尘的浅灰色西装,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眉眼间压着一层浓重的不耐烦,像一头被强行关进笼子的困兽。
他手里捏着一张电报纸,目光锐利如刀,在她和她怀里的锁上刮过。“出去。”他开口,
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冷得能掉下冰渣子。林晚意的心猛地一跳,
被这突如其来的敌意和驱赶弄得莫名其妙,随即一股火气也蹿了上来。“你谁啊?
”她挺直了腰板,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抱着锁的手臂紧了紧,像护着稀世珍宝,
“我是这店新来的代管店主!该出去的是你!”“代管店主?”青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嘴角勾起一个刻薄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他扬了扬手中的电报纸,
纸页在昏暗光线下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林小姐?呵,真巧。沈砚舟,”他报上名字,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这间铺子货真价实的继承人。
刚从伦敦被老头子一纸电报‘请’回来。”他往前逼近一步,
那股混着淡淡古龙水味的压迫感让林晚意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脚跟磕在门槛上。“至于你,
”他目光落在她怀里的锁上,眼神复杂,有嘲弄,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拿着这破玩意儿,就以为能当店主了?天真!”“破玩意儿?”林晚意气结,
这锁可是她倾尽所有换来的希望!“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这是宝蕴斋的镇店之宝!
我花了真金白银买的!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着我代管一周!”“代管?”沈砚舟嗤笑一声,
那笑声在空旷的店里显得格外刺耳。“那你好好看看契约背面,倒数第三行小字写的什么!
”林晚意心头一紧,慌忙从随身的布包里翻出那份契约,借着从高窗漏下的微弱光线,
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方才被伙计殷勤倒茶时不小心溅上的水渍,此刻正晕染开一小片墨迹,
模糊了字迹,但那关键的一句,如同淬了毒的针,刺入眼帘:“购得风水锁者,
需与沈氏继承人沈砚舟,于一周内完成修缮祖屋之竞业,率先集齐所需资费者,
方为宝蕴斋真正继任店主。
”后面还附着祖屋的地址和一个触目惊心的修缮金额——五百大洋!嗡的一声,
林晚意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发花。代管一周?原来是个天大的陷阱!她买了个锁,
竟然被强行捆绑了一个傲慢刻薄的竞争对手和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看清楚了?
”沈砚舟的声音凉飕飕地飘过来,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厌烦。
“老头子玩的一手好算计。把我从泰晤士河边诓回这满是霉味的古董铺子,
再‘送’给我一个……”他挑剔的目光再次扫过林晚意因愤怒和震惊而微微涨红的脸,
“…一个显然对古董生意一窍不通的合伙人兼对手?真是荒谬至极!”林晚意猛地抬起头,
胸脯剧烈起伏着,像被激怒的小兽。荒谬?她才觉得荒谬透顶!花光积蓄买了个锁,
迎头撞上这么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人,还要跟他比赛修什么见鬼的祖屋?“沈先生!
”她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抱着锁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请注意你的措辞!
谁跟你合伙?这是被迫的竞争!还有,我买的是这把能聚财转运的风水锁!
至于你……”她上下打量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反击,
“纯粹是捆绑销售、强买强卖的‘添头’!我才是倒了血霉的那个!”“添头?
”沈砚舟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眉头倏地拧紧,
那股子玩世不恭的刻薄里终于掺进了一丝真实的愠怒。“林小姐好大的口气!我沈家的产业,
什么时候成了你花钱买锁附赠的‘添头’?我倒要问问,谁给你的自信和胆子?”四目相对,
空气里噼啪作响,全是愤怒的火星。
一个觉得对方傲慢无礼、目中无人;一个认定对方愚蠢天真、异想天开。
那柄被林晚意寄予厚望的黄铜风水锁,此刻冰冷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非但没有带来丝毫财运的暖意,反而像一道森冷的战壕,将他们彻底分割在对立的两岸。
宝蕴斋的清晨,是被一阵极其认真、近乎虔诚的摩擦声唤醒的。林晚意早早到了店里,
占据了临窗那张唯一干净些的酸枝木桌。她把那柄黄铜风水锁端端正正地放在铺开的绒布上,
手里拿着一块崭新的软布,蘸了点清水,
极其细致地擦拭着锁身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云纹缝隙。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棂,
勉强照亮她专注的侧脸和锁身偶尔反射出的黯淡铜光。她一边擦,嘴里还念念有词,
声音不大,却透着十二万分的恳切:“锁爷爷,锁神仙,您老人家行行好,显显灵吧!
我祖父还躺在病床上等着救命钱呢……您聚点财,不用多,够我们赢了那个讨人厌的沈砚舟,
修好祖屋就行!拜托拜托!回头我给您老人家重塑金身,天天三炷香……”沈砚舟走进来时,
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他脚步顿在门口,眉梢习惯性地挑起,
毫不掩饰眼中的荒谬感和一丝看戏的兴味。他斜倚在门框上,抱着手臂,
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林晚意那堪称“迷信”的仪式。林晚意察觉到他的存在,
擦锁的动作更快了些,念祷的声音也下意识提高了点,
仿佛在向这“锁神仙”证明自己的诚心,又像是在对抗沈砚舟那无声的嘲讽。“啧啧,
”沈砚舟终于踱步进来,皮鞋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走到桌边,
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柄被擦得微微发亮的铜锁,目光精准地落在锁孔的位置,
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更深了。“林小姐这份‘虔诚’,真是感天动地。”林晚意动作一僵,
没好气地抬头瞪他:“关你什么事?我擦我的锁,碍着沈大少爷的眼了?”“碍眼倒不至于,
”沈砚舟慢条斯理地拖过一张凳子坐下,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就是觉得挺……可笑的。”他身体微微前倾,凑近那锁孔,压低了声音,
带着一种揭示惊天秘密般的戏谑口吻:“省省力气吧,大小姐。你这‘聚财’的指望,
打根儿上就断了。”林晚意擦锁的动作彻底停了,警惕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沈砚舟伸出小指,虚虚地朝那深不见底的锁孔里点了点,
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看见没?这锁眼儿,早被我那八十多年前仙逝的太奶奶,
用嚼过的口香糖——也可能是某种特制的树胶——给严严实实地堵死了!”“口…口香糖?
”林晚意眼睛瞪得溜圆,怀疑自己听错了。“对,就是口香糖!”沈砚舟斩钉截铁,
语气带着点奇异的家族秘辛的笃定,“听我爷爷说,
太奶奶当年嫌这锁招来的都是些虚情假意的铜臭味儿,一气之下就把它给‘封’了。聚财?
呵!”他嗤笑一声,身体靠回椅背,双臂环胸,
姿态悠闲地欣赏着林晚意瞬间变得煞白又难以置信的脸,“聚灰还差不多!
八十年的陈年老灰,都在这锁芯里攒着呢!”林晚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她死死盯着那黑黢黢的锁孔,仿佛真能看到里面一团凝固的、来自八十年前的树胶。
五百大洋!她倾家荡产换来的希望,竟然是个被口香糖封印了八十年的废物?!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让她浑身发抖,猛地抓起那柄锁,想砸,
又舍不得——这毕竟是她现在唯一的“凭证”和仅剩的“财产”了。“沈砚舟!
”她气得声音都变了调,把锁往桌上一顿,“你…你们沈家…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巨大的委屈和失望涌上来,眼前一片模糊的水汽。
沈砚舟看着她瞬间垮下去的肩膀和泛红的眼圈,那副强撑的坚韧外壳裂开缝隙,
露出里面真实的脆弱和无措。他脸上惯常的刻薄讥诮似乎凝滞了一下,
心底某个角落被什么东西极轻微地刺了一下,快得抓不住。他别开眼,
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语气依旧带着刺,却少了些锋芒:“现在知道哭天喊地了?
早干嘛去了?契约都不看清就敢签……”后半句嘀咕淹没在他唇齿间。那晚,
宝蕴斋的沉寂被一种奇异的氛围打破。林晚意蜷缩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小隔间木板床上,
翻来覆去。白天沈砚舟刻薄的话语和那“口香糖封锁”的荒谬事实在脑海里反复冲撞,
搅得她心烦意乱。祖父的病容、空空的钱袋、渺茫的赢面……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
不知折腾到几更天,意识才迷迷糊糊沉下去。没有边际的黑暗里,
骤然响起一阵清脆、急促、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的“噼啪”声!
像是无数颗算盘珠子被人用极大的力气和极快的速度拨动着。林晚意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昏昧的光影里,一位穿着深紫色织锦缎旗袍的老太太端坐在一张硕大的红木算盘后面。
老太太梳着光溜的发髻,插着一支碧玉簪子,眉眼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凌厉秀美,
此刻正柳眉倒竖,手指翻飞,算盘珠子在她手下激烈碰撞,发出那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两个不省心的小冤家!”老太太的声音清亮泼辣,带着穿越时光的穿透力,
直直砸进林晚意耳朵里,“吵吵吵!一天到晚就知道吵!沈家的家业是吵出来的吗?
”林晚意目瞪口呆,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老太太猛地一拍算盘,“啪”一声巨响,
震得整个梦境都在摇晃:“拿我的老锁撒什么气?啊?嫌它堵了?
堵了八十年也没见沈家饿死!想发财?想赢?”她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来,
“光会擦、会拜、会互相瞪眼顶屁用!动动你们的脑子!”几乎是同一时刻,
睡在店铺另一头、临时搭的行军床上的沈砚舟,也在几乎相同的梦境里骤然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额角渗出一层薄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
梦中那清晰的算盘声、老太太泼辣的斥责声,犹在耳边回荡,真实得不像话。
他下意识地抬手,仿佛还能感受到算盘珠子飞溅到脸上的错觉。
太奶奶……那张挂在店里墙上、他从小看到大的黑白遗像,瞬间清晰无比地浮现在眼前。
清晨熹微的光线艰难地穿透宝蕴斋积满灰尘的窗纸。林晚意顶着一对淡淡的黑眼圈,
推开隔间门。几乎在同一瞬间,对面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也被拉开。沈砚舟站在门口,
同样带着几分宿夜未消的倦意。四目猝然相对。空气瞬间凝固了。
昨夜梦中那清晰的算盘声和泼辣的斥责言犹在耳,此刻看着对方那张脸,
梦境与现实诡异地重叠。尴尬、困惑、还有一丝被窥破心事的狼狈,
无声地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林晚意飞快地移开视线,假装低头整理自己其实很平整的衣襟,
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沈砚舟则抬手掩饰性地咳了一声,
目光飘向墙角一个积灰的梅瓶,仿佛那瓶子突然开出了花。昨夜剑拔弩张的硝烟味,
被这共同的、匪夷所思的梦境搅得稀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点探究和莫名悸动的微妙气氛。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那个梦,却又心照不宣地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修缮祖屋所需:五百大洋”——这行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两人心上。竞争,无可避免。
沈砚舟率先行动。他不知从哪里翻出几件落满灰尘、器型还算周正的仿古青花瓷瓶,
用鸡毛掸子胡乱扫去浮灰,在门口支了张条凳,大大咧咧地摆上,
旁边歪歪扭扭写了张纸:“前朝官窑精品,挥泪甩卖,机不可失!”林晚意看得眼角直抽。
前朝官窑?这粗制滥造的画工,糊弄鬼呢!她咬咬牙,不能被比下去。
目光扫过柜台角落一个蒙尘的掐丝珐琅胭脂盒,虽然边角有些磨损,但红蓝珐琅彩依旧鲜亮。
有了!她立刻跑去隔壁街,把正在绣花的闺蜜阿秀硬拉了过来,
塞给她一叠花花绿绿的纸钞当然是道具,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叮嘱一番。不一会儿,
阿秀扭着腰肢进了店,径直走向那胭脂盒,拿起盒子夸张地“哇”了一声,
声音尖得能掀翻屋顶:“哎呀呀!掌柜的!这可是好东西啊!瞧这掐丝,这珐琅彩,这成色!
正经前清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儿吧?多少钱?我要了!”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使劲瞟林晚意,
还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努力挤出“识货”的激动表情。林晚意赶紧接戏,
堆起一脸“忍痛割爱”:“这位小姐真是好眼力!这可是我们店的镇店……呃,珍藏!
看您这么喜欢,给您个实在价,五块大洋!”她伸出五根手指。“五块?值!太值了!
”阿秀作势就要掏“钱”。就在林晚意心头暗喜,以为首战告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