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勉强在天际撕开一道缝隙时,凌云终于看清了青石镇的轮廓。
那不是炊烟,是雾。
灰黑色的雾气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镇子上空,把青瓦木楼的檐角啃噬得支离破碎。官道尽头的石碑早已被苔藓吞噬,只依稀辨出“青石镇”三个字,笔画间像是爬满了细小的虫子——那是雾气凝结的水珠,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寻踪者行会的?”
路边歪坐着个老妪,破草帽压得极低,露出的手背上布满褐色斑块,像是被雾气侵蚀过的木头。她的声音嘶哑,像两块石头在互相摩擦。
凌云勒住缰绳,黑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刚接触到镇子方向的风,就被那灰雾悄无声息地吞没了。他点头:“在下凌云,听闻贵地有异,特来看看。”
“异?”老妪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哨音,“何止是异……是鬼拿人呢。”
她抬起头,草帽下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雾:“进去了,就未必出得来。上个月王家小子进去找他爹,至今没出来。昨儿个李屠户家的婆娘,大白天的在院里晒被子,转个身的功夫,人就没了——只在门槛上留了半截鞋。”
凌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残缺的白玉,边缘不齐,像是被硬生生掰断的,上面刻着半个模糊的古纹,他摸了三年,也没摸透那纹路究竟是什么。三年前师父就是握着这块玉失踪的,最后传来消息的地方,离这青石镇不过百里。
“多谢提醒。”凌云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老妪,“麻烦您照看一下马,我去去就回。”
老妪没接缰绳,只是盯着他腰间的残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带玉的……也好,也好……说不定能看清些东西。”
凌云没再追问。寻踪者的规矩,不多问,只观察。他将黑马拴在路边的老槐树上,往镇口走去。越靠近镇子,空气里的湿冷就越重,带着股淡淡的腥味,像是雨水冲刷过坟地。
青石镇的入口是座石拱桥,桥栏上的石狮子早已被岁月磨平了五官,此刻在雾中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正对着他。桥面湿漉漉的,踩上去能听见“吱呀”的闷响,低头一看,才发现不是水,是一层黏腻的灰黑色苔藓,指甲刮上去,会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
镇上静得可怕。
家家户户都关着门,窗纸糊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光亮都透不出来。按理说这时候该是炊烟升起的时候,可整个镇子连点火星子都没有,只有雾在巷子里流动的声音,像有人在低声啜泣。
凌云运转起“心眼”。
眉心微微发紧,眼前的景象像是被一层薄纱过滤了一遍。寻常人眼里的灰雾,在他视野里变成了流动的、带着淡淡黑色纹路的气团,那些纹路扭曲盘旋,像是无数细小的蛇在互相缠绕。这是“蚀心雾”的特征——师父的手札里记载过,这种雾气能侵蚀人的神智,让心术不正者陷入疯魔。
但青石镇的雾,似乎比手札里描述的更“活”。
他走到一家挂着“迎客楼”木牌的客栈前,门板上贴着两张黄纸符,符纸边缘已经发黑,上面的朱砂咒文像是被水洇过,模糊不清。凌云抬手推了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像是生锈的铁锯在拉骨头。
“有人吗?”他扬声问道。
回声在空荡的大堂里撞了撞,又被门外的雾气吸了进去。
大堂里落满了灰尘,几张桌子翻倒在地,墙角堆着些破烂的酒坛。最显眼的是柜台后的账房先生——他还保持着趴在账本上的姿势,只是皮肤已经变成了青灰色,手指僵硬地指着账本上的某个字。
凌云走过去,看清了那个字——“影”。
是用指甲刻在账本上的,刻得极深,几乎要把纸戳破。账房先生的指甲缝里全是木屑,指尖血肉模糊。
“心眼”再次运转,凌云的视线穿透账房先生的躯体,看到他体内残留着一缕极淡的黑气,那黑气正缓慢地向四肢蔓延,最终会彻底吞噬掉最后一丝生机。而在黑气的源头,也就是他心口的位置,残留着一个模糊的印记,像是个蜷缩的影子。
“黑色影子在唱歌……”
一个细微的声音突然从楼上传来,像是蚊子在叫。
凌云瞬间绷紧了神经,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那是柄用玄铁打造的短刀,刀柄上刻着寻踪者行会的徽记。他放轻脚步,一阶一阶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二楼的客房门大多敞着,里面一片狼藉。最后一间房的门是关着的,那细微的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黑色影子在唱歌……唱的是忘忧的歌……”
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个孩子在梦呓。
凌云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门。
房间里的景象让他瞳孔一缩。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蜷缩在床角,怀里抱着个布偶,眼神呆滞地望着窗外的雾。他的脸上、胳膊上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但伤口都不深,更像是……自己抓的。
听到开门声,男孩没有回头,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影子唱歌了……唱完,娘就不见了……爹也不见了……大家都不见了……”
凌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小弟弟,我是来帮你的。你看到影子了?”
男孩缓缓转过头,他的眼睛很大,却没有焦点,瞳孔里映着窗外流动的灰雾。“影子是黑的……没有脚……飘着走……”他伸出细瘦的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它唱歌的时候,雾会变甜……闻起来,像娘做的桂花糕……”
桂花糕?凌云皱眉。蚀心雾只会让人产生恐惧或贪婪的幻觉,从没听说过会让人觉得“甜”。
“它什么时候来的?”
“晚上……月亮被雾遮住的时候……”男孩的嘴唇哆嗦起来,“它会从门缝里钻进来……趴在墙上看我……我不敢看它的脸……它没有脸……”
“那你爹娘……”
“他们闻了雾……就笑了……跟着影子走了……”男孩突然开始剧烈地摇头,双手抱住脑袋,“他们不带上我……他们说我太小了……影子不要小孩……”
凌云注意到,男孩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红绳末端拴着块黑色的小石子,石子表面光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这石子哪来的?”他指着石子问道。
男孩低头看了看,眼神更加茫然:“不知道……醒来就在手上了……王大婶说,有这个,影子就不抓我……”
凌云伸出手:“能给我看看吗?”
男孩没说话,只是把手递了过来。凌云捏住那块黑石,指尖瞬间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像是握住了一块冰。紧接着,他腰间的残玉突然发烫,一股微弱的暖流顺着脊椎往上涌,直达眉心——那是“心眼”被触动的征兆。
他立刻集中精神,用“心眼”去看那块黑石。
黑石内部,缠绕着与外界雾气同源的黑色纹路,但这些纹路更密集,更活跃,像是无数条小蛇在里面扭动。而在黑石的中心,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光点,那光点散发着与他腰间残玉相似的气息,只是极其微弱,像是风中残烛。
“这不是石头。”凌云沉声道,“这是……影族的信物。”
师父的手札里记载过,影族是被蚀心雾异化的生灵,他们会制造各种“信物”,用来标记目标,或是引导雾气侵蚀。但这黑石中心的光点,却让他在意——那分明是某种纯净的灵韵,怎么会出现在影族信物里?
就在这时,窗外的雾突然变得浓稠起来,像是被人搅动的墨汁。男孩突然尖叫一声,指着窗户:“它来了!影子来了!”
凌云猛地转头,只见窗户纸上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没有固定的形状,时而像人,时而像兽,正缓缓地蠕动着,似乎想钻进来。更诡异的是,伴随着黑影的蠕动,空气中真的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那歌声很轻,很柔,像是无数根羽毛在搔刮耳膜,让人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愉悦感,只想闭上眼睛,跟着歌声走。
“别听!”凌云低喝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这是寻踪者行会特制的“清神符”,能暂时抵御精神干扰。他将符纸拍在男孩额头,符纸瞬间燃起淡金色的火焰,男孩的眼神清明了一瞬,随即又陷入呆滞,但不再尖叫了。
黑影似乎被清神符的光芒刺激到了,猛地撞向窗户。“哗啦”一声,窗棂碎裂,一股带着甜腥味的浓雾涌了进来,雾气中,那个黑色的影子逐渐凝聚成形。
它确实没有脸,整个头部就是一团模糊的黑雾,身体细长,四肢像是用烟雾构成的,在地上拖曳着,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它“看”向凌云,黑雾组成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笑。
凌云握紧短刀,玄铁刀身泛着冷光。他能感觉到,这影子的力量不强,应该是影族的低阶形态,但它散发的气息,却让他腰间的残玉烫得更厉害了。
“是你带走了镇上的人?”凌云问道。
影子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那只由黑雾构成的手突然变得尖锐,朝着凌云抓来。
凌云侧身避开,同时挥刀砍向影子的手臂。短刀穿过黑雾,没有任何阻碍,但被砍中的地方,黑雾却剧烈地翻腾起来,像是被打散的墨滴。影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声音不再柔和,而是充满了痛苦和愤怒。
它猛地向后退去,贴在墙上,身体逐渐变得稀薄,似乎想融入雾气逃走。
“想走?”凌云眼神一凝,“心眼”全力运转,他清晰地看到,影子体内除了黑色纹路,还有一缕极淡的白色丝线,那丝线连接着它和男孩手腕上的黑石。
这是影族控制信物的方式!
凌云没有去追影子,而是反手抓住男孩手腕上的黑石,运起体内的灵力,注入指尖。残玉的温度越来越高,他能感觉到,残玉中的暖流顺着手臂涌入黑石,与黑石中心的光点产生了共鸣。
“嗡——”
黑石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表面的黑色纹路像是活过来一样,疯狂地扭动、收缩。贴在墙上的影子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开始快速消散,那些黑色的雾气被强行从影子体内剥离,顺着丝线倒流回黑石中。
“破!”凌云低喝一声,指尖灵力爆发。
黑石“咔嚓”一声裂开,里面的黑色纹路瞬间溃散,化作一缕青烟消失。而那颗微小的光点,却从黑石碎片中飘了出来,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径直飞向凌云腰间的残玉。
残玉像是受到了召唤,自动从腰间挣脱,悬浮在空中。光点撞上残玉的缺口,发出一阵柔和的白光。白光散去后,残玉的缺口处,多了一小块白玉,与原本的残玉完美契合,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古字——
“渊”。
随着残玉补全了一角,窗外的雾气似乎淡了一些,那个黑色的影子已经彻底消失了,只在墙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黑痕,像是水墨画被雨水晕开的痕迹。
男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次不再是呆滞的哭喊,而是带着恐惧和委屈的、属于孩子的哭声。
凌云收起残玉,残玉入手温润,比之前更有分量了。他走到男孩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事了,影子走了。”
男孩哭了很久,才抽抽噎噎地说:“我想起来了……爹娘不是跟着影子走的……他们是被影子拖走的……他们在喊我的名字……”
凌云的心沉了下去。看来,镇上的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他抱着男孩下楼,打算先把他送到镇外的老妪那里。路过账房先生的尸体时,他停下脚步,再次看向账本上那个“影”字。此刻用“心眼”看去,那个字的笔画间,残留着与黑石中相同的黑色纹路。
“影族……蚀心雾……残玉……”凌云低声自语,“师父,你当年失踪,是不是也遇到了这些?”
残玉在他掌心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他的疑问。
走出迎客楼,雾气果然淡了一些,能勉强看清街道两旁的房屋了。凌云抱着男孩,沿着街道往前走,突然注意到街角的一间铁匠铺门口,挂着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个稻草人,身上穿着破旧的衣服,脖子上挂着块木牌,木牌上用朱砂写着三个字:
“勿回头”。
稻草人面向镇子深处,后背对着街道,像是在警告什么。而在稻草人的脚下,散落着几块黑色的碎石,和他刚才捏碎的那块影族信物一模一样。
凌云的目光投向镇子深处。那里的雾气依然浓稠,像是一张巨大的嘴,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他知道,青石镇的谜团还没解开。影族为什么要抓这些村民?黑石中心的光点为什么会与残玉共鸣?那个“影”字,又代表着什么?
但他已经找到了线索——那块刻着“渊”字的残玉碎片。
这只是开始。
凌云抱紧了怀里的男孩,加快了脚步。他得先把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他要再回青石镇。
这一次,他要去看看,镇子深处的雾里,到底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