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玄关那串保时捷钥匙。
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这是上个月生日,我妈亲自放我手里的。她说:“暮夏,你弟弟还小,不懂事,这车你先开着,让他眼馋几天,当个教训。”
现在,这把钥匙像个烙铁。
客厅的水晶灯亮得刺眼,晃得我有点晕。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昂贵的熏香味,往常让我觉得安心,此刻只觉得闷。
脚步声。
是高跟鞋踩在大理石上的声音,清脆,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不用回头,我知道是谁。
“暮夏。”
声音是柔的,甚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慈爱,像小时候哄我吃药。但我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我转过身。
我妈站在那儿。一身真丝家居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她保养得极好,五十多岁的人,看着像四十出头。只是那双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水晶灯的光,却没有温度。
她手里端着个小小的骨瓷杯,袅袅热气升起。
“这么晚才回来?”她走近,目光扫过我手里的钥匙,又落回我脸上,“乔阳的事,你知道了?”
乔阳。我弟弟。比我小五岁,乔家唯一的男丁,我妈心尖上的命根子。
我喉咙发紧,点了点头。手机推送的本地新闻头条像块烧红的炭:“乔氏集团少东深夜飙车肇事逃逸,伤者生命垂危!” 配图是监控里那辆撞得稀烂、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红色法拉利——乔阳的生日礼物,才提车三天。
“他吓坏了,”我妈的声音更轻了,像是在说一个秘密,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小孩子嘛,刚拿到新车,兴奋,没分寸。那路口又黑……”
她抿了一口茶,把杯子轻轻放在旁边的黑檀木茶几上。杯底碰到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响。
“现在的问题是,”她抬起头,眼神直直地锁住我,那点伪装的柔和彻底剥落,只剩下赤裸裸的、不容反驳的命令,“那辆车,是你的。”
我脑子嗡的一声。
“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说什么?”
“那辆法拉利,登记在你名下。”她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很好,“过户手续是王律师亲自办的,就在他生日前一天。忘了吗?我说要给他个惊喜,让你先签的字。”
我想起来了。一堆文件,王律师笑容可掬地指着签字的地方,我妈在旁边温柔地说:“快签,签完妈带你去买上次看中的那款包。” 我根本没细看。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上来,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保时捷钥匙的棱角深深陷进我掌心的肉里。
“所以……”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所以,警方现在查到的车主,是你,乔暮夏。”我妈上前一步,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胳膊。那触碰本该是温暖的,此刻却像毒蛇的信子,冰冷黏腻。
“暮夏,你是姐姐。”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也带着千斤的重量,“乔阳还小,他的人生才刚开始。他要是背上这个污点,这辈子就毁了!乔家就他一个儿子,你忍心看乔家的未来断送吗?”
她顿了顿,观察着我的反应,指尖用力,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那被撞的人,是个进城务工的,在工地干活,家里就他一个顶梁柱。现在躺在ICU,听说情况不太好。”她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们家,能闹出什么水花?无非就是想要钱。”
“妈!”我猛地抽回手臂,声音都变了调,“那是肇事逃逸!是重伤!那是人命!”
“我知道!”她陡然拔高声音,脸上那层温情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锋利的、属于豪门女主人的冷酷,“所以更要你来担!你担下来,最多就是赔钱,坐几年牢!乔家有的是钱,打点好关系,你进去待不了多久就能出来!风头一过,谁还记得?”
她胸膛起伏着,重新逼到我面前,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可要是乔阳进去,他这辈子就完了!乔家的股票会跌成什么样?那些虎视眈眈的股东会怎么落井下石?我们娘仨以后靠什么活?喝西北风吗?!”
“你想想清楚!”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你顶了,你弟弟没事,乔家没事,你妈我也能活!等几年你出来,乔家还是你的后盾!你照样是乔家大小姐!”
她喘了口气,放缓语气,重新带上那副哀戚的面具,眼圈瞬间就红了:“暮夏,妈求你了。妈就你们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妈也心疼你啊!可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你是姐姐,你懂事,你最懂妈的难处了……”
她哽咽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你签个字,承认那天晚上是你开的车。其他的,妈来处理。律师、媒体、受害者家属……妈都会摆平。妈保证,让你在里面少受罪,早点出来。”
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和一支笔,塞进我手里。纸张带着打印机的余温,烫得我手指一缩。
“签了它,暮夏。为了你弟弟,为了乔家,也为了妈。”她的眼泪适时地滑落下来,“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
客厅里死寂一片。水晶灯的光冰冷地洒下来,照亮文件上刺目的标题——《事件情况说明》。内容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
我低头看着那份文件,又看看手里冰冷的保时捷钥匙。这钥匙,这车,这豪宅里的一切,都是饵。香甜的,包裹着致命毒药的饵。
我妈的眼泪还在流,哀切地看着我。那眼神,和当年我爸刚走,她抱着年幼的我说“暮夏别怕,以后妈和弟弟就靠你了”时,一模一样。
我浑身都在抖,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轻响。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我妈屏住了呼吸,充满希冀地看着我。
我抬起手,不是去接笔,而是把手里那把沉甸甸的保时捷钥匙,轻轻地,放在了那份文件上。金属撞击纸张,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我妈那双瞬间凝固的眼睛。
“好。”我说。声音不大,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签。”
签字笔的笔尖很顺滑。
划过那份《事件情况说明》末尾的签名处时,没有一丝滞涩。我的名字,乔暮夏,三个字,端端正正地落在那里。像盖下了一个血淋淋的封印。
我妈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她飞快地抽走那份文件,脸上哀戚的表情瞬间被一种如释重负的精明取代,泪水也神奇地收了回去。
“好孩子,妈就知道你懂事!”她拍了拍我的手背,那力道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快,“放心,妈这就去找王律师,后面的事你不用操心。”
她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重新变得清脆有力,仿佛刚才那个哭求我的脆弱妇人从未存在过。走到门口,她又想起什么,回头,脸上堆起一个安抚的笑:“这几天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别出门,也别看新闻,免得心烦。外面的事,有妈。”
门关上了。
隔绝了那虚假的温情,也隔绝了外面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