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那雪下得霸道,把小西沟村捂了个严严实实,茅草屋顶鼓得像刚出笼的白面馒头,
沉甸甸地往下坠。院墙矮下去不少,就剩个轮廓,像是大地凸起的肋骨。风是死的,
一点声儿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静,压得人胸口发紧,喘气都费劲。周老二缩着脖子,
推开自家那扇沉重的旧木门,冷气像一群憋急了的老鼠,“嗖”地就钻进了他破棉袄的领口,
又冷又硬。土炕烧得倒是旺,炕席底下柴火噼啪地响,
一股子焦糊味儿混着干燥的尘土气在屋里弥漫。可这热气,到了铁蛋躺的那个炕角,就散了,
像块豆腐掉进了冰水窟窿。四天了。铁蛋躺在炕梢厚厚的褥子上,小脸烧得像块烧透的炭,
红里透着青黑,眼窝塌下去,凹进去两个小坑,眼睫毛被汗水浸得湿漉漉,
黏在滚烫的皮肤上。嗓子早就哑了,像堵了砂纸,只能干抽着气儿,隔一会儿,
从胸腔里挣出一丝撕扯般的、带着粘稠“嗬嗬”声的喘息,像是喉咙里卡着个破风箱。
张彩凤就盘腿坐在炕沿,守着,眼皮肿成了两个桃儿。她用块湿毛巾,
不停地、没魂似地擦着铁蛋额头、脖子上的汗,毛巾很快就烫了,拧一把,
掉在地上的水渍又腾起一小片微弱的热气。她的背有点驼,看着像是被这四天给压弯的。
周老二搓着手,粗硬的手指头互相剐蹭,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动,
他在灶台和土炕之间那片巴掌大的泥地上来回踱步,鞋底粘着薄薄的灰土,蹭着地面。
炉口里的火苗影子映在他发黑的脸上,一跳一跳。“该烧的都烧了,”他喉咙发紧,
声音沙哑,“二大爷给的汤药也灌了三副了,镇上的赤脚刘也瞧过了,
刘大夫那个脸色你是没看见,跟霜打了似的……”他抬起脸看向媳妇,那语气,
像是寒冬腊月里,站在结冰的河边,知道冰面早就薄了,快撑不住了。张彩凤没抬头,
只死盯着铁蛋喘息的脖子,那块皮肤下的血管一跳一跳,看得人心发慌。她突然起身,
手里那块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破毛巾被她“啪”地一声甩在了地上。“守不住了,”她说,
声音不高,但字字都像砸进了土里,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劲儿,“天亮……再跑一趟老林沟!
找老孙太太!”周老二脸上的肌肉猛地一哆嗦,像是被鞭子抽了。老林沟的老孙太太,
那是谁?那是这十里八乡跳神顶厉害的老太太,村里人提起来,嗓子眼都自动压低三分。
请她?那是走投无路的法子。“没别的路数了?”周老二的声音打着飘,像风吹的破油灯,
“老孙太太那头……香火钱不是小数目啊……”张彩凤猛地转过脸,
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狠狠剜着他:“小数目?你儿子那条命,是啥数目?
”她的目光又移到炕上那个小小的、急促起伏的身子上,声音陡然低下去,变得又冷又硬,
像是在冻土里埋过的石头蛋子,“真要有个……万一……那就是一大一小两口的账!
”周老二只觉得裤裆里一紧,像是真有把冰凉的刀从顶门心直劈到了裤腰带,寒气透骨。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剩下的话,连同唾沫,一起梗死在喉咙里,半句也吐不出来了。
外头的风像是突然得了号令,开始在窗棱子缝里“啾啾”地呜咽起来。天还没亮透,
灰沉沉的,刚能勉强看清雪地里的辙印。周老二那架破爬犁被雪托着,艰难地滑出小西沟。
他坐在前面死命撑着滑木往前挣,张彩凤在后头,
用两条酸麻的胳膊把铁蛋紧紧箍在胸口——那娃娃包在一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破棉被里,
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烧得滚烫通红的脸蛋。爬犁颠簸,铁蛋的身子软得没骨头似的,
随着爬犁上下颠动,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仿佛要把他那点微弱的呼吸给颠散。
老林沟藏在一道背风坡后面,是个小得在地图上都找不着的褶皱。雪太厚,
爬犁走不动道儿的时候,周老二就把爬犁扔在雪窝里,咬牙把儿子背起来,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张彩凤就跟在他后头,好几次被深雪绊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儿子那张越来越难看的小脸。她嘴里呼呼冒着白气,
分不清是累的还是怕的。终于挨到老孙太太家的柴门小院前,天光已经大亮了。
院子小得可怜,积雪倒是扫得干净,露出底下的青石板。院子当间,孤零零戳着一棵老梨树,
枝桠光秃秃的,挂着冰溜子,被风吹得嘎吱嘎吱响。柴房薄薄的木板门紧闭着。
周老二喘着粗气,把儿子递到张彩凤怀里,自己扑到门板跟前,提起拳头,
刚要砰砰砸上去——那扇破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先裂开了一道缝。门缝里露出一张脸。
沟壑纵横,像被犁耙来回耕了百十遍的硬地。眼神有点浑浊,却死沉沉的,
不像老孙太太那份仙风道骨的慈祥。“老二?”门里头的老婆子先开了腔,声音粗嘎,
像两张砂纸在相互打磨,周老二愣了一下才辨认出那是后屯李二姑的动静。
他没想到她会在老孙太太家。“李…李二姑?”周老二一口气憋在喉咙口,话也说不利索,
慌忙点着头,眼神焦急地往她身后的阴暗处瞟,“老孙太太她…她老人家……”“甭找了。
”李二姑那只骨节粗大、黑瘦得像老树根的手“呼啦”一下把门彻底拉开,
冷风灌得她身上那件油腻腻的靛蓝棉袄簌簌抖着,
“老姐姐昨儿后晌让南屯赵老冒家的人请走了,赵老爷子摔得不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像蒙了层干蜡皮,此刻却锐利得如锥子一般,越过周老二的肩膀,
直直钉在他媳妇怀里的那个棉花包子上。张彩凤只觉得怀里的分量猛地一沉,
心也跟着往下坠。“那…那我家铁蛋……”她声音打着颤,眼巴巴地望着李二姑,
像是落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李二姑没说话,伸出那只黑手,
不由分说地就往铁蛋脸上探去。动作快得很,张彩凤甚至没敢躲。
那冰凉的手指像几截枯柴棍子,带着一股子旱烟味和形容不出来的朽气,
轻轻捏了捏铁蛋软塌塌的手腕,又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停了一停。屋子里没点灯,
光线昏暗得像锅底灰。周老二两口子跟着李二姑往里走,
一股陈年的灰尘和潮湿的土坯气味涌进鼻腔。隐约瞧见正对门墙上供着神像,
蒙着厚厚的红布,早已看不出眉眼尊容。地下只摆着一张三条半腿的破桌子,
一把吱呀作响的木头凳子。“搁炕上吧。”李二姑朝屋里唯一的那条土炕歪了歪下巴颏儿。
张彩凤赶紧把铁蛋抱过去,放在炕席上。没了厚被子裹着,铁蛋蜷着的身子显得更小了,
像只脱水的小虾米。李二姑就在旁边那张吱呀乱叫的凳子上坐下了,
慢腾腾地从怀里摸出个小铜杆旱烟袋。烟锅在油亮的裤腿上蹭了蹭,装上些烟丝末子,
“嚓”一下划着火柴。跳跃的火苗把她那张沟壑深陷的脸映得一半明一半暗,
嘴角那条深刻的纹路扯动了一下,更像一道凝固的疤痕。她眯着眼,
“啪嗒”、“啪嗒”吸了两口烟,看着烟气慢悠悠地打着旋儿往上飘,
这才慢吞吞地掀了下眼皮。“那屯子的赵老冒,你该知道吧?”她问,
那粗砂一样的声音在烟气里含糊不清。周老二两口子被她没头没尾的话问住了,面面相觑,
只能愣愣地点点头。赵老冒?一个后屯的老庄稼汉,前几年腰坏了,不怎么下地了。
李二姑的烟锅在凳子腿上磕了磕,烟灰散落:“他年轻时,也是‘顶事’的。
”“那…那后来呢?”张彩凤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李二姑掀起眼皮,
浑浊的眼珠子没什么焦距地扫了他们一眼,又落在悠悠升起的烟雾上,
像是那团青烟比眼前要命的娃娃重要得多。“后来?”她慢悠悠吸了一大口烟,
喉管里咕噜了一下,“后来他媳妇生了头胎小小子,模样可人疼着呢,就是爱哭,
整夜整夜地哭。赵老冒心疼孩子,就央求他身后那位‘老仙’,给看看。老仙上了身,
托了他的嘴说话:‘娃娃灵性太透,压不住胎里带来的火性,想平安,得送他跟我去山里,
养三年灵根’。”说到这儿,李二姑停了,烟袋锅在凳子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那点暗红的火星在昏暗里一亮一灭,像个沉默的眼睛。
“赵老冒那阵子‘顶事’顶得迷了心窍,二话没说,应了。当天夜里,他媳妇抱着孩子,
那娃娃就再没睁眼。”李二姑抬起眼皮,
那双浑浊的珠子幽幽地罩在铁蛋那副瘦弱的小身子上,“人说是睡梦里‘上山’了。
谁又晓得呢?打那儿起,赵老冒也就‘清净’了——老仙走了。
”周老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嗖”地窜到了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
张彩凤早已面无人色,猛地一把将炕上的铁蛋死死搂进怀里,
仿佛下一眼就要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夺走。李二姑像是完全没看见他们的反应,
终于磕净了烟灰,把那细长的烟杆慢条斯理地别回腰后。“你家这娃娃,”她顿了顿,
那双浑浊的眼珠子终于重新聚焦,钉子似的牢牢盯在铁蛋烧得红黑的小脸上,
语气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面相是差些,八字也轻飘。眼下这关,不是病。
”她又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探针似的在铁蛋脸上来回扫,“是被点名的‘香童’了。
”屋子里死寂一片,连炕洞里柴火烧着的“噼啪”声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