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里,那三块冰撞得咔咔响,声音脆得扎耳朵,盖过了窗外那声闷响。我手指头冻得有点麻,捏着杯脚,眼睛却粘在对面那个男人身上——赵建国,我的新郎,清河县的土皇帝。他脸上那点笑,硬邦邦的,像刷了层浆糊,眼神扫过落地窗外面乱成一锅粥的露台,里头的东西又冷又沉,跟刀子刮过骨头似的。
“啧,”他喉咙里滚出这么个音儿,手伸过来,一把箍住我的手腕,劲儿大得能捏碎骨头,“扫兴。” 他声音压得低,就我听得见,里头裹着的冰碴子能割人,“晦气东西,死都不会挑时候。”
我手腕子被他攥得生疼,骨头缝里都吱嘎响,脸上那点笑倒是焊死了,纹丝不动。指尖划过杯壁凝结的水珠,冰凉刺骨。“大喜的日子,”我声音放得又软又轻,跟羽毛搔他耳朵似的,“别为不值当的人坏了兴致,建国。” 我仰头,把杯子里混着冰块的酒液一口闷了。那股子辛辣劲儿直冲天灵盖,烧得喉咙火辣辣的,压住了胃里翻上来的恶心。
周围那些嗡嗡的议论声,潮水一样涌过来,撞得我耳膜疼。
“看见没?露台!赵书记前头那个…跳了!”
“我的天爷!大喜日子见血光…这新娶的…克夫命吧?”
“嘘!小点声!不要命啦?赵书记什么人你不知道?这新夫人…啧,手段了得,不然能挤走前头上位?狐狸精转世!”
“就是,瞧那小腰扭的,一脸狐媚相,一看就不是正经路子…等着瞧吧,赵书记玩腻了,下场比她前头那个还惨!”
那些话,毒蛇一样,死死地往耳朵里钻。我垂着眼,看着空酒杯底残留的那点琥珀色酒液,映着水晶吊灯晃眼的光,也映着我这张被他们说成是“狐媚子”的脸。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掐出几个月牙形的印子,疼,但能让我脑子清醒。
赵建国的手还箍在我腕子上,铁钳似的。他另一只手端起自己那杯酒,仰脖子灌了,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像要把什么脏东西咽下去。他侧过脸,那张平时在电视新闻里总是“平易近人”、“心系百姓”的脸,这会儿阴沉得能拧出水,下颚线绷得像块石头。
“丧门星!”他嗓子眼里又挤出三个字,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戾气,“死都死不利索!” 他甩开我的手,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旁边立刻有秘书模样的人弓着腰凑上来,一脸谄媚的褶子堆在眼角:“书记,您看这…媒体那边要不要…”
赵建国不耐烦地一挥手,像驱赶苍蝇:“压下去!一个字都不准漏!谁他妈敢乱嚼舌根,让他卷铺盖滚出清河!” 他眼神刀子似的扫过全场,刚才还嗡嗡响的大厅,瞬间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交头接耳的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噤若寒蝉,眼神躲闪着,不敢跟他对视。
他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扭过头,那点假模假式的笑又挂回脸上,伸手揽住我的腰,往他怀里一带。他身上那股子混合了昂贵烟草、古龙水和权力熏染出来的、令人作呕的气息,瞬间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
“走,媳妇儿,”他凑到我耳边,热气喷在我脖子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洞房花烛夜,别让个晦气玩意儿搅了咱的好事。” 他揽着我,像展示一件新得的战利品,在无数道或敬畏、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洗礼下,昂首挺胸地朝宴会厅侧面的专用电梯走去。
电梯门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虚伪又压抑的世界。轿厢里光滑的金属壁映出我们俩的影子。他依旧搂着我,但脸上的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掌控一切的冷漠和疲惫。他松开了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叼出一支点上。猩红的火点在密闭的空间里明明灭灭,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表情。
我没动,靠着冰凉的轿厢壁,眼角的余光扫过他夹着烟的手指。那手指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可指关节处微微泛白,泄露着刚才强压下去的暴怒。电梯安静地上升,只有细微的机械运行声。烟雾缭绕中,他忽然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林晚,”他吐出一口烟圈,没看我,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进了这门,就把你那点不值钱的清高收起来。清河县,我说了算。你,”他终于侧过脸,烟雾后面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鹰隼,直直刺向我,“乖乖当好你的花瓶,听话,懂事,把我伺候舒服了。该给你的,一样不会少。不该你碰的,想都别想。懂?”
电梯“叮”一声脆响,门开了。外面是铺着厚厚地毯的奢华总统套房走廊,灯光暖昧。
我抬起眼,迎上他那双审视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睛。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温顺得能滴出水来,眼睛里却像蒙着一层洗不掉的冰雾,凉飕飕的。“懂,”我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羽毛拂过,“我的好书记。” 我主动伸出手,挽住了他的胳膊,身体微微依偎过去,一副十足依赖眷恋的小女人姿态,“我的一切,不都是您给的么?”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顺从,紧绷的下颚线缓和了些,任由我挽着,走出了电梯。
厚重的实木门在我们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赵建国随手把西装外套扔在昂贵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扯开领带,动作带着一种回到自己领地的放松和随意。他径直走向巨大的落地酒柜,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套房里格外清晰。
他没理我,端着酒杯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清河县夜晚璀璨却渺小的万家灯火,只留给我一个宽阔却透着冷漠疏离的背影。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雪茄残留的淡香、威士忌的醇烈,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站在原地没动,像个初来乍到手足无措的闯入者。目光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扫过这个权力核心的私人空间。巨大的红木办公桌,上面堆着一些文件和一台待机的笔记本电脑。桌角放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紫砂茶壶。靠墙是一整面顶天立地的书柜,塞满了各种大部头的精装书,崭新得像从未被翻开过,更像是一种权力的装饰品。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书柜旁边,那里立着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釉色温润,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幽光。花瓶旁边,靠近墙角电源插座的地方,放着一台造型复古、做工考究的唱片机,黑色的唱盘安静地躺在上面,旁边散落着几张黑胶唱片。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电源插座。
赵建国转过身,背靠着落地窗,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冰块又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抿了一口酒,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品鉴物品的审视,从头到脚,赤裸裸的,毫不掩饰。
“杵着干嘛?”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去洗澡。”
命令的口吻,像吩咐一件家具。我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所有真实的情绪。再抬眼时,脸上已换上了温婉柔顺的神情,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羞怯。“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声音软糯,“我这就去。”
我转身走向浴室的方向,脚步放得很轻。经过那个巨大的书柜时,身体像是被地毯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褶皱绊了一下,猛地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啊!”我短促地惊呼一声,手慌乱地向旁边抓去,试图稳住身体。
“小心点!”赵建国略带不满的声音传来。
我的手“啪”地一下,本能地按在了书柜旁边那个青花瓷瓶上。花瓶被我按得微微一晃,底座与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我的指尖,在无人能看见的角度,借着身体的遮挡和那一瞬间的混乱,极其快速地在花瓶紧挨着的墙壁上、那个比宽大花瓶底座完美遮掩住的电源插座缝隙里,留下了一个比米粒还小的、近乎隐形的黑色小点。触感微凉、坚硬。
做完这一切,我的身体已经借着花瓶的支撑稳住了。我像是被吓到了一样,赶紧松开扶着花瓶的手,指尖似乎还带着点受惊后的微颤,脸上满是慌乱和后怕,看着赵建国:“对…对不起,差点摔了…”
赵建国皱了下眉,显然对这种冒失很不悦,但看着我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最终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毛手毛脚!赶紧去!”
“嗯!”我如蒙大赦般点头,快步走向浴室,关上门,反锁。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摊开手掌,掌心全是黏腻的冷汗。
成了。
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微微发白、眼神却异常清亮的女人。水汽氤氲上来,模糊了镜面。我慢慢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手腕上被他攥出的红痕,也让我滚烫的神经一点点冷却下来。
花瓶下的窃听器,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战场,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