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局的老吊扇在天花板上转了二十七年,铁锈味混着油墨香,把陈明的日子泡得又稠又慢。死信处理室在办公楼最西头,窗户对着后巷的排水沟,夏天总飘来馊水味,冬天则灌着穿堂风,像个被遗忘的角落。但陈明喜欢这儿,喜欢铁皮柜里那些蒙尘的信封——它们比前台的快递面单多了层时间的包浆,每个地址都是段断了线的人生。
早上八点零七分,他第27次用橡皮擦掉登记表上的“查无此人”。橡皮是爷爷留下的,浅黄色的塑料壳磨得发亮,擦到第三下时,纸面起了层毛边,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被擦掉的是封2015年的明信片,寄往“城东区幸福里小区5栋2单元”,收件人是个孩子,画着歪歪扭扭的奥特曼。但幸福里小区三年前就拆了,原址盖起了玻璃幕墙的写字楼,楼下咖啡馆的拿铁要三十五块一杯,再没人记得那个等着奥特曼明信片的小孩。
陈明把明信片塞进标着“2015”的铁皮柜,锁扣“咔嗒”一声,像给那段被遗忘的等待盖了章。他的指尖划过柜门上的划痕,那是历任死信处理员留下的记号,最深的一道是1998年刻的,像个没写完的“等”字。阳光从窗棂挤进来,在积灰的柜顶上投下格子,其中一格正照着枚褪色的五角星,是1976年的信封上掉下来的,被前同事用胶水粘在那儿,二十多年了,还透着点红。
桌上的台历停在1998年7月,是他刚接手这摊事时从废纸堆里捡的。那年夏天也像今天这样热,蝉鸣从早上五点闹到傍晚七点,把老邮局的红砖墙晒得发烫。他记得自己第一天来报到,老主任王芳把一串钥匙拍在他手里,钥匙链是个掉漆的铜葫芦:“这儿的信,都是找不着家的孩子。你得耐着性子,多瞅几眼,说不定就碰上认亲的了。”
王芳退休前总说,死信处理员得有双“透纸眼”。看邮票辨年代,看邮戳查变迁,看字迹猜人心。1983年那封寄往“红旗公社”的家书,信封右下角沾着麦秸秆,邮票是“农业学大寨”的图案,收信人“狗剩娘”,字迹里全是急——后来查档案,那年公社遭了灾,写信的是在外务工的儿子,怕娘没粮吃。这信在铁皮柜里躺了四十年,去年被狗剩的孙子找到了,小伙子抱着信封哭了半宿,说奶奶到死都念叨着“老大怎么还不写信”。
“叮铃铃——”前台的旧电话响了,陈明没动。死信处理室的电话早被掐了线,那铃声是隔壁储蓄所的,几十年了,总在午后三点准时闹上一阵。他低头翻今天的待处理信件,大多是打印的广告函,收件人地址模糊,被机器吐出后汇总到这儿。只有最底下那封不一样,牛皮纸信封,边角磨得发毛,像被人揣在怀里捂了很久。
他捏起信封,指腹触到粗糙的纸面,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老式牛皮纸,现在早不生产了,摸上去有种踏实的厚重感。邮票贴在右上角,是枚牡丹图案的,浅粉色花瓣,深绿色叶子,边缘已经泛黄发脆——陈明认得,这是1980年发行的“牡丹”普通邮票,面值八分,2006年就停用了。他对着光看,邮票背面的胶水印歪歪扭扭,像是贴的时候手在抖。
邮戳盖在邮票下方,字迹模糊,但能看清“青溪镇”三个字,还有日期——1998年7月16日。南方的小镇,夏天该是湿热的,写信人会不会是在某个漏雨的工棚里,就着昏黄的灯泡写下的地址?
收信人栏写着“梧桐巷3号 阿月收”,字迹是钢笔写的,墨水有点洇,笔画用力到几乎戳破纸背。“阿月”两个字尤其重,最后一笔都带出了纸纤维,像是怕邮差看不清,又像是心里有股劲没处使。陈明翻到信封背面,右下角有行铅笔字,写得极轻,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等我回来,就娶你”。
铅笔字被水洇过,笔画晕成了浅灰色,像被人哭过。他想起小时候帮爷爷晒书,爷爷总说铅笔字留不久,得用钢笔写才保险,可真到了动感情的地方,反而不敢用力——怕话说重了,断了念想。
“查无此人”四个字已经到了嘴边,笔尖悬在登记表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按规定,超过一年无人认领的信件,要集中登记销毁,这封1998年的信,早该进焚化炉了。可那行“等我”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手背上,麻酥酥的,让他想起爷爷临终前的样子。
爷爷走的那天是重阳节,病房里飘着菊花香。老人攥着个牛皮纸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信封上“吾妻亲启”四个字被手汗泡得发涨,墨迹晕开,像朵没开的花。那是1953年写的信,爷爷去朝鲜打仗前写的,没来得及寄,奶奶就收到了他“牺牲”的通知。后来爷爷活着回来了,却不敢认亲——他断了条腿,怕拖累奶奶,就把信藏在箱底,一藏就是五十年。直到弥留之际,他才把信封塞给陈明,说:“你奶奶到死都以为我死在战场上了,这样也好,她没盼头,就能好好过日子。”
陈明的指尖在“阿月”两个字上蹭了蹭,钢笔尖在登记表上点出个墨点。他突然想知道,这个叫阿月的人,会不会也像奶奶一样,守着某个念想过了大半辈子?她住的梧桐巷,现在还在吗?
窗外的蝉鸣更响了,像是在催他。处理室的挂钟敲了三下,储蓄所的电话铃声刚停,远处传来拆迁队的轰隆声——老城区这两年拆得厉害,昨天路过东风巷,还看见几十年的老面馆被推土机碾成了碎砖。
他鬼使神差地把信塞进抽屉,压在爷爷那封没寄出的信下面。抽屉里有股樟脑味,是王芳退休时留给他的,说能防潮。两封相隔四十五年的信,在黑暗里挨在一起,像两个沉默的秘密。
锁抽屉时,陈明看见自己的手在抖,跟贴邮票的人一样。他赶紧低头整理其他信件,把那封2015年的奥特曼明信片又拿出来,对着阳光看。小孩画的奥特曼眼睛很大,闪着光,像是在说“别放弃呀”。
下班时已经六点半,夕阳把邮局的红砖墙染成了橘色。陈明路过档案室,玻璃柜里的老地图还亮着——那是1985年的城区图,牛皮纸的,边角卷了边,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他停住脚,手指在“梧桐巷”三个字上点了点。
地图上的梧桐巷很短,只有五个门牌号,旁边画着棵树,标注着“老槐树”。红笔圈着的位置,现在对着的是片待建的工地,蓝色的围挡上印着“未来社区”的广告,照片里的高楼亮闪闪的,看不见半棵树。
档案员老张抱着个纸箱出来,看见他就笑:“小陈还没走?这箱是1998年的地址变更记录,明天要送去销毁,你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陈明摇摇头,目光又落回地图上的梧桐巷。围挡后面隐约传来挖掘机的声音,“哐当”一声,像是撞倒了什么。他突然想起那封牛皮纸信封上的牡丹邮票,浅粉色的花瓣在夕阳下,像极了奶奶年轻时穿的的确良衬衫。
“走了张叔。”他转身往外走,口袋里的钥匙链叮当作响。铜葫芦在夕阳下闪着光,像是在说“明天再来看看吧”。
晚风从后巷吹过来,带着点馊水味,却没让他觉得难闻。陈明摸了摸口袋,那里空空的,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跟着他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或许是那行“等我回来,就娶你”,或许是爷爷没寄出的信,又或许,是某个被遗忘在时光里的约定,正等着被人想起。
路灯亮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封信,寄往某个还没被找到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