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冬，海城老城区“锈街”。
陈默蹲在煤炉前扇风，铝锅里的豆浆“咕嘟咕嘟”冒着泡，白汽裹着豆香窜上屋檐，又被北风卷着散在结霜的砖墙上。
他哈着白气搓手，袖管里露出半截青灰色的秋衣——那是母亲去年织的，针脚歪歪扭扭，洗得发白。
“小默！”
里屋传来母亲的咳嗽声，“煤球该添了。”
陈默应了一声，掀开炉盖，往炉膛里塞了两块黑黢黢的煤球。
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他脸发红。
他盯着炉壁上的水渍，那是昨天夜里漏的，母亲用旧报纸糊了三层，现在又开了口。
“妈，我今儿去早市买点糯米。”
陈默扯了块破毛巾擦手，“您昨天说想吃糖糕。”
里屋沉默了片刻，接着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陈默知道，母亲又在翻那个铁皮饼干盒——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锁着半本旧笔记本和一张泛黄的照片。
“不用买了。”
母亲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周婶子今早送了半筐糯米，够做十斤糖糕。”
陈默顿了顿，没接话。
周婶子是隔壁卖酸菜的，上个月他帮她修了漏雨的屋顶，她记着人情。
可母亲总说“欠人家的要还”，偏要拿自己晒的红薯干去换，结果被周婶子推回来：“王淑芬，你当我这是菜市场？”
“小默，把桌上的药端来。”
母亲又咳嗽了，这次带了血丝，“大夫说这瓶止咳糖浆得按时喝。”
陈默端起蓝边瓷碗，药汁苦得他皱眉。
他盯着母亲床头的药瓶——己经空了一半，可他兜里只有三块钱，够买两包方便面。
“妈，要不……咱把东屋那床老棉絮卖了？”
陈默试探着说，“张大爷收旧物，说能给二十块。”
母亲的咳嗽声突然停了。
陈默看见她背对着他，肩膀抖得厉害。
“不卖。”
母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是你爸结婚时买的。”
陈默没再说话。
父亲在他七岁那年走的，说是去外地打工，后来寄回家的最后一封信里写着：“锈街的房子别卖，等我回来翻修。”
可这一等，就是十年。
“哐当”一声。
门被踹开了。
三个穿黑夹克的小伙子堵在门口，为首的那个叼着烟，眉毛上纹着条蜈蚣——是耗子。
“王婶儿，今儿保护费该交了。”
耗子踢了踢墙角的煤筐，“上个月十块，这个月涨二十。”
母亲扶着墙站起来，她的手背上全是针孔，青肿得像发面馒头：“耗子，我这月……就剩五块钱了。”
“五块？”
耗子嗤笑一声，从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看见没？
这是你签的协议——锈街拆迁，你家那片地我们要盖商场。
签了字，给你十万；不签……”他把纸揉成一团，砸在母亲胸口，“你儿子的学费、你的药钱，我全给你断。”
陈默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记得那张协议——上周耗子把母亲堵在巷子里，说“不签就掀了你家煤炉”。
母亲哭着签了字，回家后躲在屋里哭了半夜。
“耗子，我跟你拼了！”
陈默抄起门后的顶门棍，棍头还沾着去年的浆糊。
“小兔崽子！”
耗子甩了他一耳光，陈默摔在地上，顶门棍飞出去老远。
耗子踩住他的手背，“你爸当年就是这么跟我叔叫板的——结果呢？”
他蹲下来，揪住陈默的衣领，“你爸现在埋在哪？
锈街后面的乱葬岗，连块碑都没有。”
陈默的喉咙发紧。
父亲失踪那天，他说去给邻居家修水管，走了就没回来。
警察说他“离家出走”，可母亲不信，每天去派出所门口等，首到咳出血来。
“滚！”
陈默咬着牙骂。
耗子笑了，松开他站起身：“明儿我去你家收账，要是见不着钱……”他指了指煤炉，“我就把这煤炉砸了，让你妈喝西北风。”
三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陈默爬起来，捡起顶门棍，棍头上的浆糊己经干了，硬邦邦的。
他摸了摸棍尾——那里有道刻痕，是父亲教他打家具时留的：“小默，这棍子要用来护着该护的人。”
夜里，陈默翻出父亲的铁皮笔记本。
笔记本里夹着张照片：年轻的父亲穿着工装，站在锈街的老槐树下，旁边站着个穿警服的男人——陈默认得，那是老金，锈街游戏厅的老板。
照片背面写着：“1995年春，和老金在拆迁办门口。”
“啪嗒。”
一滴水落在照片上。
陈默抬头，看见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
“小默，你爸的举报信。”
母亲的声音发抖，“我昨天在箱子底翻到的……”陈默接过信，信纸己经发黄，字迹却很清晰：“市纪委同志，我是海城第三建筑公司技术员陈建国，现举报宏达拆迁公司勾结市建委主任赵立奎，非法强拆、挪用拆迁款……你爸就是因为他们才失踪的。”
母亲哭出声，“耗子他叔是宏达的股东，赵立奎是他亲叔叔……”陈默的手在抖。
他想起耗子刚才说的话——“你爸当年就是这么跟我叔叫板的”。
原来不是意外，是谋杀。
凌晨三点，母亲突然剧烈咳嗽。
陈默扶她坐起来，看见她嘴角渗出血丝。
他摸黑去灶屋烧热水，煤炉里的火星子溅出来，落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小坑。
“小默……”母亲抓住他的手，“要是哪天我走了……妈，您别瞎说！”
陈默打断她，“我明天就去医院卖血，够您买一个月的药。”
母亲摇头，从枕头下摸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枚银镯子——那是他们的婚戒，父亲走前塞给母亲的。
“要是实在撑不下去……就把房子卖了。”
“不卖！”
陈默吼道，“这是爸的房子！”
母亲笑了，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傻孩子，房子再大，没命住有啥用？”
天快亮时，母亲睡着了。
陈默坐在床头，盯着墙上的挂钟——指针停在五点十七分，那是父亲失踪的时间。
他摸出父亲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铅笔写着：“青狼会在海城有分部，头目叫狼哥，和赵立奎是拜把子兄弟。”
窗外传来麻雀的叫声。
陈默推开窗，冷空气灌进来，他打了个寒颤。
锈街的早市己经开始热闹，卖早点的挑着担子，吆喝声混着油锅里的“滋啦”声，飘进他的耳朵。
他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小默，这世道就像锅豆浆，看着熬得滚，底下全是渣子。
可你得记住——渣子沉底，豆浆总能滤清。”
陈默捏紧了父亲的笔记本。
他知道，有些渣子，得自己动手滤。
陈默蹲在煤炉前扇风，铝锅里的豆浆“咕嘟咕嘟”冒着泡，白汽裹着豆香窜上屋檐，又被北风卷着散在结霜的砖墙上。
他哈着白气搓手，袖管里露出半截青灰色的秋衣——那是母亲去年织的，针脚歪歪扭扭，洗得发白。
“小默！”
里屋传来母亲的咳嗽声，“煤球该添了。”
陈默应了一声，掀开炉盖，往炉膛里塞了两块黑黢黢的煤球。
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他脸发红。
他盯着炉壁上的水渍，那是昨天夜里漏的，母亲用旧报纸糊了三层，现在又开了口。
“妈，我今儿去早市买点糯米。”
陈默扯了块破毛巾擦手，“您昨天说想吃糖糕。”
里屋沉默了片刻，接着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陈默知道，母亲又在翻那个铁皮饼干盒——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锁着半本旧笔记本和一张泛黄的照片。
“不用买了。”
母亲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周婶子今早送了半筐糯米，够做十斤糖糕。”
陈默顿了顿，没接话。
周婶子是隔壁卖酸菜的，上个月他帮她修了漏雨的屋顶，她记着人情。
可母亲总说“欠人家的要还”，偏要拿自己晒的红薯干去换，结果被周婶子推回来：“王淑芬，你当我这是菜市场？”
“小默，把桌上的药端来。”
母亲又咳嗽了，这次带了血丝，“大夫说这瓶止咳糖浆得按时喝。”
陈默端起蓝边瓷碗，药汁苦得他皱眉。
他盯着母亲床头的药瓶——己经空了一半，可他兜里只有三块钱，够买两包方便面。
“妈，要不……咱把东屋那床老棉絮卖了？”
陈默试探着说，“张大爷收旧物，说能给二十块。”
母亲的咳嗽声突然停了。
陈默看见她背对着他，肩膀抖得厉害。
“不卖。”
母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是你爸结婚时买的。”
陈默没再说话。
父亲在他七岁那年走的，说是去外地打工，后来寄回家的最后一封信里写着：“锈街的房子别卖，等我回来翻修。”
可这一等，就是十年。
“哐当”一声。
门被踹开了。
三个穿黑夹克的小伙子堵在门口，为首的那个叼着烟，眉毛上纹着条蜈蚣——是耗子。
“王婶儿，今儿保护费该交了。”
耗子踢了踢墙角的煤筐，“上个月十块，这个月涨二十。”
母亲扶着墙站起来，她的手背上全是针孔，青肿得像发面馒头：“耗子，我这月……就剩五块钱了。”
“五块？”
耗子嗤笑一声，从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看见没？
这是你签的协议——锈街拆迁，你家那片地我们要盖商场。
签了字，给你十万；不签……”他把纸揉成一团，砸在母亲胸口，“你儿子的学费、你的药钱，我全给你断。”
陈默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记得那张协议——上周耗子把母亲堵在巷子里，说“不签就掀了你家煤炉”。
母亲哭着签了字，回家后躲在屋里哭了半夜。
“耗子，我跟你拼了！”
陈默抄起门后的顶门棍，棍头还沾着去年的浆糊。
“小兔崽子！”
耗子甩了他一耳光，陈默摔在地上，顶门棍飞出去老远。
耗子踩住他的手背，“你爸当年就是这么跟我叔叫板的——结果呢？”
他蹲下来，揪住陈默的衣领，“你爸现在埋在哪？
锈街后面的乱葬岗，连块碑都没有。”
陈默的喉咙发紧。
父亲失踪那天，他说去给邻居家修水管，走了就没回来。
警察说他“离家出走”，可母亲不信，每天去派出所门口等，首到咳出血来。
“滚！”
陈默咬着牙骂。
耗子笑了，松开他站起身：“明儿我去你家收账，要是见不着钱……”他指了指煤炉，“我就把这煤炉砸了，让你妈喝西北风。”
三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陈默爬起来，捡起顶门棍，棍头上的浆糊己经干了，硬邦邦的。
他摸了摸棍尾——那里有道刻痕，是父亲教他打家具时留的：“小默，这棍子要用来护着该护的人。”
夜里，陈默翻出父亲的铁皮笔记本。
笔记本里夹着张照片：年轻的父亲穿着工装，站在锈街的老槐树下，旁边站着个穿警服的男人——陈默认得，那是老金，锈街游戏厅的老板。
照片背面写着：“1995年春，和老金在拆迁办门口。”
“啪嗒。”
一滴水落在照片上。
陈默抬头，看见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
“小默，你爸的举报信。”
母亲的声音发抖，“我昨天在箱子底翻到的……”陈默接过信，信纸己经发黄，字迹却很清晰：“市纪委同志，我是海城第三建筑公司技术员陈建国，现举报宏达拆迁公司勾结市建委主任赵立奎，非法强拆、挪用拆迁款……你爸就是因为他们才失踪的。”
母亲哭出声，“耗子他叔是宏达的股东，赵立奎是他亲叔叔……”陈默的手在抖。
他想起耗子刚才说的话——“你爸当年就是这么跟我叔叫板的”。
原来不是意外，是谋杀。
凌晨三点，母亲突然剧烈咳嗽。
陈默扶她坐起来，看见她嘴角渗出血丝。
他摸黑去灶屋烧热水，煤炉里的火星子溅出来，落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小坑。
“小默……”母亲抓住他的手，“要是哪天我走了……妈，您别瞎说！”
陈默打断她，“我明天就去医院卖血，够您买一个月的药。”
母亲摇头，从枕头下摸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枚银镯子——那是他们的婚戒，父亲走前塞给母亲的。
“要是实在撑不下去……就把房子卖了。”
“不卖！”
陈默吼道，“这是爸的房子！”
母亲笑了，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傻孩子，房子再大，没命住有啥用？”
天快亮时，母亲睡着了。
陈默坐在床头，盯着墙上的挂钟——指针停在五点十七分，那是父亲失踪的时间。
他摸出父亲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铅笔写着：“青狼会在海城有分部，头目叫狼哥，和赵立奎是拜把子兄弟。”
窗外传来麻雀的叫声。
陈默推开窗，冷空气灌进来，他打了个寒颤。
锈街的早市己经开始热闹，卖早点的挑着担子，吆喝声混着油锅里的“滋啦”声，飘进他的耳朵。
他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小默，这世道就像锅豆浆，看着熬得滚，底下全是渣子。
可你得记住——渣子沉底，豆浆总能滤清。”
陈默捏紧了父亲的笔记本。
他知道，有些渣子，得自己动手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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