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病倒那天，医院的消毒水味裹着我近乎窒息。 急诊室的红灯刺得眼睛生疼，
我攥着她枯瘦的手，那曾为我做过无数纸风筝的手指如今冰凉。 “别怕，奶奶在呢。
” 她闭着眼，却像从前哄我做功课那样轻拍我手背。
护士催交费的声音像冰锥扎进耳朵——我掏遍口袋只有皱巴巴的三十七块。
角落阴影里递来一沓钱：“先救奶奶。” 声音是风筝线般熟悉的清润，
抬眼撞见少年褪色的白球鞋。 他藏起糖山楂般微红的耳尖：“风筝…飞得高吗？
” 当年摔得最痛那次，我哭着骂他做的破风筝，而此刻他指间还留着为我削竹篾的旧疤。
消毒水的味道像个密不透风的塑料袋，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每吸一口气，
都像在喝那种刺鼻、冰冷的药水。奶奶身上盖着蓝白条纹的薄被，
躺在急诊室中间那张窄窄的推床上，衬得她更瘦小了。顶上的红灯像个坏掉的眼睛，亮着，
暗着，又固执地亮起来，一下一下，刺得我眼睛又胀又酸。我坐在床边冰凉的塑料凳子上，
凳子腿有点晃。手指一直插在奶奶的指缝里，紧紧攥着。她的手很凉，
皮肤薄得像一层被雨水泡得发软的旧纸张，下面包裹着硌人的骨头。
这双手啊……我脑子里嗡嗡响，全是指尖残留的记忆：它们捻着糊风筝的米浆，
刷得均匀平整；它们削着做骨架的竹篾，又快又稳，
从不会伤到自己；它们能把一张普通的旧报纸，变成蝴蝶，变成沙燕，
变成我童年整个天空里飞翔的伙伴。可此刻，它们毫无生气，连回握我的那点力气都没了。
有温热的液体从我酸涩的眼眶里砸下来，吧嗒一声，落在她手背上那片松驰的皮肤上，
很快洇开一点湿痕。“丫头……”奶奶眼皮动了动，没睁开，
声音轻得几乎被隔壁病床痛苦的呻吟盖过去。她那只被我握着的手，
食指却极其缓慢、极其微弱地抬了抬，像在试飞的雏鸟一样，
轻轻、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背。就这一下。那股熟悉的、强撑着的暖流猛地撞进心里，
撞得我五脏六腑都扭了起来。喉头像被滚烫的石头堵住，只能发出含混的“啊…”的声音。
这安抚，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那时我趴在昏黄的灯泡下写生字，写得歪歪扭扭被自己气哭，
她也是这样，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腾出手轻轻拍我后背，一下，又一下。“苏小米家属？
苏小米家属在不在？”一个穿白大褂、脸色比大褂还白的女护士拿着个小夹板冲过来，
声音在嘈杂的急诊室里也显得格外尖锐，像铁片刮过水泥地，“预交款至少得一万二，
赶紧去挂号口那缴费！床位紧张，交了钱才能安排后续！”那声音像冰锥，
猛地从耳朵扎进来，一路冷到脚底板。我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倏地松开奶奶的手，
慌乱地站起身。裤子口袋，外套口袋，甚至背包的夹层……我疯了一样地掏。硬币的冰凉，
纸钞被揉搓过的粗糙质感。几张皱得厉害的十块，两张五块，
剩下的是几个钢镚儿——三十七块，硌在滚烫的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
背包夹层里那个小小的、硬质的小猪存钱罐，我摸索着它的塑封缝隙，
但我知道里面最多也只有些买菜积攒下来的毛票角票，于事无补。
巨大的恐慌像墨汁滴进清水，瞬间洇开，吞噬了我。周围的一切都像隔了毛玻璃，
烁的红灯、护士漠然的脸、其他家属疲惫或焦虑的踱步……全都糊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怎么办？怎么办？！我木然地转过身，
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想再去翻那个空荡荡的背包。“先拿着。
”一只手突然从旁边斜刺里伸过来。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间，
稳稳地捏着一小叠淡青色的钞票。声音落在耳中，像穿过悠长岁月的一道微凉的风。
我猛地抬起头。是角落里的阴影。急诊室的绿色靠背长椅尽头，靠近冷冰冰的墙壁。
那个高大的身影就倚在那里，背微微有点驼，像是在低头看着光洁得能照见人影的地面。
他身上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灰的黑色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罩住了大半额头和头发，
露出的下颌线紧绷着。裤脚上沾着点灰白的墙粉印记。“赶紧去交费。”那声音再次传来，
像夏夜湖面掠过的风，带着清透的水汽，明明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我耳边的所有嘈杂混乱。
捏着钱的手指往前又递了递，离我更近了些，钱很新，散发着淡淡油墨的味道。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抖着手接了过来。手指无意间擦过他的，那触感有点冷。
“医生……”嗓子又干又哑，我的声音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片上磨，
“您……我奶奶……”护士瞟了一眼我手里的钱，脸上的不耐稍减，
但眉头依然锁着：“赶紧去交！交了才知道后面怎么办！让开点，别挡着道！
”她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快步走向另一床。我攥着那叠对我来说重如千斤的钱，
又看看床上气息微弱的奶奶，脚下像生了根。把他一个陌生人单独留在这里？
万一医生问起来……无数的念头疯狂撕扯着我。“快去。”角落里的声音稳稳传来。
他依旧低着头，好像地上有什么无比吸引他的东西。不知是不是急诊室惨白灯光的照射，
他露出的那半截耳廓，透出点糖山楂被阳光晒过后那种熟透的、薄皮微透的晕红。“别耽误。
”那声音里的笃定和不容置疑，给了我一点近乎虚妄的勇气和支撑。我深吸一口气，
像是要去冲锋陷阵的士兵，攥紧钱转身就往缴费窗口跑。挂号缴费的长队让我头皮发麻，
汗一下子又冒出来。我几乎是拼了命地往前插这是生平第一次，也顾不得了，
喘着粗气把钱塞进窗口。攥着那张印着冰冷“预交款”三个字的收据往回狂奔时，
我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只知道机械地迈腿。冲过绿色的隔帘，扑向奶奶的病床。
那张窄窄的推床旁，我的塑料凳子还歪着，奶奶躺在那里，吊瓶刚挂上去，
一滴一滴的药水正缓慢坠入透明的滴管。旁边的铁托盘里放着一袋刚拆开的葡萄糖液体。
他还在。那个角落里的身影只是挪动了一下位置，站到了奶奶病床的床头后面一点，
还是靠着墙，依旧是卫衣帽子盖着头，微垂着脸，像是要努力将自己融进墙面的阴影里。
急诊室的嘈杂与他格格不入，他沉默得像一棵固执的树。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擂鼓，
震得我指尖发麻。视线不由自主地被角落那双脚吸引——那是一双白球鞋，洗得非常干净，
但鞋帮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白色的帆布面也有些发灰，透出洗不掉的陈旧。
是某种遥远的、褪了色的熟悉感，勾住了我的目光，
记忆的碎片像细小的气泡开始在水底翻涌。我呆呆地看着他磨得起毛的鞋帮，
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白球鞋。急诊室冰冷的空气里，似乎残留着一丝遥远时光里的暖意。
他忽然抬起脸，帽檐下露出的眼睛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去看地面。视线很模糊，
但那双眼睛……像被浓雾笼罩的湖面，只短暂地透出一丝光亮。
“那个……”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找出点合适的话，“钱……谢谢你，
真是……” “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还成吗？”他突兀地打断了我的结结巴巴，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像根线，一下子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他顿了一下，
下巴朝奶奶病床的方向微微一扬，目光飞快地从奶奶沉静的脸上掠过，又落在我身上，
极快地捕捉了一下我的表情，随即再次垂下眼睑，
“我是说……”他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一下卫衣粗糙的下摆线头，
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几乎带上了点试探的味道，裹在一缕似曾相识的、不易察觉的羞涩里，
“风筝……还好吗？”风筝？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像一块沉重的、长满青苔的巨石被猛地投入深潭，
沉闷的撞击炸开了水底无尽的淤泥和尘封的碎片。眼前那双旧白球鞋骤然清晰，
瞬间接通了早已掩埋在岁月厚土之下的电源——轰然点亮了十多年前夏天午后的一片小院！
刺眼的阳光晒得院里的水泥地发烫。瓦蓝瓦蓝的天空，一点云渣都没有。风是热的，
裹着泥土和青草被晒蔫的气息。“再高点！高点儿！风来了——！”我尖叫着，
声音因为兴奋和奔跑而劈了叉，赤脚在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疯跑。
长长的棉线轴在我手里飞快旋转，线几乎绷得笔直。头顶高处，一只很大的沙燕风筝，
迎着刚刚鼓起的那阵风，摇头摆尾地向上猛蹿。翅膀是旧的黄色蜡光纸糊的，被阳光穿透，
显得格外鲜亮。我太得意了，只顾着仰头看，脚下不小心绊到了一块凸起的小水泥棱子。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失去平衡的瞬间，手指一松。那风筝线轴“啪嗒”掉在地上，
线瞬间软了下来。天上的沙燕像喝醉了酒，猛地一沉，晃晃悠悠打着转，
斜斜朝着隔壁张大娘家小院墙头那棵石榴树栽去！“啊——！”我惨叫一声，
眼睁睁看着我心爱的、飞得最高最稳的沙燕，翅膀被虬结的石榴树枝勾住，
“刺啦——”薄薄的光纸被粗糙的树杈残忍地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黄色的碎片像濒死的蝶翼，无力地挂在那里，随着风无助地颤动。“呜哇——！
”心里的得意、骄傲瞬间被摔得粉碎，只剩下尖锐的委屈和心疼。我瘫坐在滚烫的地上，
眼泪瞬间开了闸，嚎啕大哭，根本止不住。旁边院门的吱呀声被我的哭声淹没了。
一个个子挺高、头发剃得很短，只留着头顶薄薄一层毛茬的男孩跑了出来，
穿着不合身的大背心。他一眼就看到树上挂着的残骸，再看到地上哭得天崩地裂的我。
“别哭别哭！”他有点急，笨拙地想过来扶我，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像是怕碰碎了我。
他的目光在树枝和我哭花的脸之间来回转，耳朵根可疑地红着，“我……我去拿竹竿！
够下来！”他转身跑回隔壁院子，飞快地拿来一根长长的晾衣竹竿，
对着被树枝勾缠的死死的风筝线又顶又挑，动作却因为紧张而显得特别僵硬笨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