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的日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中缓慢流淌。莫云逸如同庙中那尊残破的神像,
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张素净的蒲团上闭目盘坐。香炉里的青烟是他周身唯一活动的气息,
袅袅婷婷,试图驱散这凡尘角落的污浊与陈旧,却总显得徒劳。他像一块沉入浊水的寒冰,
格格不入,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林墨则把自己缩在离门口最近、光线最暗的那个角落。
崭新的灰布衣服裹着他单薄的身体,宽大的下摆拖在地上,沾满了地上的浮尘。
他像一只受惊后躲入洞穴的小兽,警惕着外界的一切风吹草动,
尤其是那个闭目打坐、气息深不可测的男人。
新环境带来的不安远大于那身干净衣服带来的短暂慰藉。他不敢发出大的声响,
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唯恐惊扰了那片沉寂的寒冰,引来未知的雷霆。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
在死寂中格外喧嚣。腹中空鸣阵阵,提醒着他身体的虚弱。林墨偷偷抬眼,
飞快地瞥了一眼蒲团上纹丝不动的身影,又迅速低下头,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冰凉的地砖缝。他不敢开口讨要食物。
这个人的心思比黑水巷最深的污水沟还难以揣测,前一刻能治愈断骨,
后一刻就能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杀意。食物?那或许是更深的陷阱。时间在饥饿和沉默中煎熬。
日影从破庙门洞的东侧渐渐移到西侧,最后只剩下一点昏黄的光晕。
庙内的光线彻底暗了下来,只有莫云逸身前香炉里那一点微弱的香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就在林墨饿得眼前发黑,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时,一直如同石雕般的莫云逸,
终于动了。他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映着香炉那一点微光,如同寒潭中投入了一颗星子,
转瞬又沉入深不见底的幽暗。他并未看角落里的林墨,只是随意地抬手,
指尖在储物戒上轻轻一拂。一道微弱的灵光闪过。啪嗒。一块东西落在林墨脚边的地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林墨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一缩,待看清落在地上的东西时,
瞳孔猛地一缩!那是一个……饼?圆圆的,有他半个巴掌大,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灰黄色,
表面粗糙得如同砂纸,没有任何诱人的香气,
反而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陈年木头混合着泥土的味道。
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积着薄灰的地砖上,像一块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石头。辟谷丹。
莫云逸甚至吝于给予一个解释。对他而言,
这种最基础、仅能维持肉身最低消耗、毫无口感可言的下品丹药,
不过是解决蝼蚁生存所需的最低廉手段。给出一颗,已是恩赐。
林墨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颗灰扑扑的丹药上。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在贫民窟,
食物只有发馊的窝头、带泥的烂菜叶,偶尔能抢到一点荤腥,
那也是带着浓重腥臊味的猪下水。眼前这块“石头”,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吃的东西。是毒药?
是戏弄?还是某种他不知道的折磨?饥饿的本能和对未知的恐惧在脑中疯狂撕扯。
腹中的轰鸣声越来越响,胃壁像被粗糙的砂纸摩擦着。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
口腔里只有苦涩的尘土味。最终,对活下去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颤抖着伸出那只布满冻疮的右手,指尖带着迟疑和巨大的恐惧,
慢慢地、慢慢地探向地上那颗灰黄色的“石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粗糙表面的瞬间,
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要迎接一场酷刑,然后一把将它抓起,紧紧攥在手心!触感冰凉,坚硬。
比最硬的窝头还要硬。林墨睁开眼,看着手中这块“石头”,又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莫云逸。
对方已经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没有催促,没有解释,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林墨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犹豫,仿佛下了某种必死的决心,
将那块坚硬冰冷的“石头”猛地塞进了嘴里!他甚至不敢用牙齿去咬,只是用尽全身力气,
试图将它整个吞咽下去!“唔!”坚硬的棱角瞬间划破了干涩的喉咙内壁,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土腥、草根和某种陈旧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猛地炸开!
强烈的异物感和反胃感让他瞬间弓起了身体,剧烈地呛咳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咳!
咳咳咳!”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在冰冷的地面上痛苦地颤抖。那块只被口水稍微浸润了一点的辟谷丹卡在喉咙深处,
上不去也下不来,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食道。
破庙里只剩下少年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呛咳声,在死寂中回荡,显得格外凄惨。蒲团上,
莫云逸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那咳嗽声如同最劣质的砂纸,摩擦着他本就纷扰的心绪。
他依旧闭着眼,指尖却微微一动。一缕极其细微、近乎无形的风,悄然拂过林墨的后背,
轻柔地顺着他的气管抚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抚平了气管的痉挛,
推开了那块顽固的异物!“咕咚。”那块坚硬冰冷的辟谷丹,终于被强行咽了下去。
剧烈的呛咳骤然停止。林墨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上涕泪横流,
沾满了地上的灰尘,狼狈不堪。喉咙和食道里火辣辣的痛感依旧清晰,
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以及胃里那沉甸甸、如同塞进一块冰石般的怪异饱胀感——冰冷,坚硬,毫无暖意,
却实实在在地压制住了那翻江倒海的饥饿。他趴在地上,喘息渐渐平复,
目光茫然地落在面前冰冷的地砖上,残留着痛苦和屈辱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入尘土。
莫云逸没有再看他一眼。香炉的青烟依旧袅袅,破庙重归死寂。
只有少年压抑的、微弱的抽噎声,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在黑暗中持续了许久、许久。
***天光再次刺破破庙门洞的黑暗时,林墨是被一阵冰冷的东西戳醒的。他猛地睁开眼,
惊惧地看到一截枯枝正点在自己的额头上。顺着枯枝看去,
是莫云逸那张毫无波澜、如同冰雕般的脸。“起来。”声音平淡,没有温度。林墨一个激灵,
慌忙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身体因为蜷缩了一夜而僵硬酸痛,喉咙和胃里的不适感依旧残留,
但那种蚀骨的饥饿感确实消失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那里依旧沉甸甸的,感觉不到饿,
也感觉不到饱,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莫云逸收回枯枝,转身走向破庙外那片荒芜的空地。
晨曦微光落在他玄青色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林墨不敢怠慢,
忍着身体的僵硬和不适,跌跌撞撞地跟了出去。清晨的空气带着料峭的寒意,比破庙里更冷。
荒地上杂草枯黄,挂着白霜。废弃的石料和朽木在晨光中投下怪异的黑影。
莫云逸在空地中央站定,转过身,目光落在林墨身上,如同审视一件器物。
他随手将手中的枯枝抛给林墨。林墨手忙脚乱地接住。枯枝入手冰凉粗糙,
比他的手臂略长一些,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握紧。”莫云逸命令道。林墨不明所以,
只能依言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攥住枯枝的中段。他握得很用力,指关节都泛白了。
莫云逸看着他那笨拙而紧张的握姿,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他抬起自己的右手,五指虚握,
仿佛手中握着一柄无形的剑。“看。”话音未落,莫云逸的身体动了!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甚至没有带起太大的风声。他只是极其简单、极其基础地向前跨出一步,同时,
虚握的右手如同握着千钧之物,从身侧平稳而坚定地向前刺出!蹬!刺!两个动作,
简洁到了极致,也清晰到了极致。蹬地时,重心沉稳前移,脚掌抓地,力量自足底升起,
经腰胯传导,最终凝聚于那刺出的手臂之上。刺击时,手臂如同拉开的弓弦骤然释放,
肩、肘、腕、指节,形成一条笔直而充满张力的直线,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穿透意志!
动作定格在刺出的尽头。莫云逸的身体如同扎根大地的劲松,纹丝不动。
只有他玄青色的袖口,被这纯粹力量带起的微弱气流,轻轻拂动了一下。整个动作,
没有任何花哨,没有任何灵力的波动,纯粹是凡人武技中最基础、最根本的刺击!然而,
当它由莫云逸这样一位深谙剑道本源的大能做出来时,
却带着一种返璞归真、直指核心的震撼力!仿佛那不是虚刺,
而是蕴含着天地间“刺”之真意的具现!林墨呆住了。他看不懂其中蕴含的武道至理,
但他看懂了那动作本身。简单,直接,却又带着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力量感!
和他记忆中街头混混毫无章法的扑打撕咬,和屠夫那蛮横粗野的抡棍砸击,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秩序的力量?一种将全身力气凝聚于一点爆发的感觉?“做。
”莫云逸收回姿势,声音依旧冰冷,如同淬火的铁块。林墨猛地回过神,
心脏因为紧张而怦怦直跳。他学着莫云逸的样子,右脚有些慌乱地向前踏出一步,
同时用尽全力,将手中那根轻飘飘的枯枝朝着前方的空气刺了出去!蹬!刺!动作歪斜,
身体因为用力过猛而前倾,脚步虚浮,刺出的手臂更是弯弯曲曲,毫无力道可言,
像一根软绵绵的面条戳了出去。枯枝前端无力地晃动着。“错。
”莫云逸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冰冷的宣判,“重心不稳,脚步虚浮,臂非直线,
力未贯一。”林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他咬紧牙关,收回枯枝,
再次踏出一步,更加用力地刺出!蹬!刺!这一次,他刻意绷直了手臂,
身体却因为过度紧张而僵硬,刺出的动作如同木偶,毫无流畅感,枯枝刺到尽头时,
手腕甚至因为用力不当而微微发颤。“僵硬。意散。重来。”蹬!刺!林墨憋着一口气,
强迫自己想着莫云逸刚才那稳如磐石的感觉,再次刺出。这一次脚步似乎稳了一些,
手臂也直了一些,但力量却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枯枝刺出时软绵绵的,毫无气势。“无力。
空有其形。重来。”一次又一次。“重来。”“重来。”“重来。”冰冷而单调的命令,
如同无形的鞭子,一次次抽打在林墨的身上、心上。空旷的荒地上,
只有少年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枯枝刺破空气时那软弱无力的“咻咻”声。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乱发,顺着脏污的脸颊滑落,滴进枯黄的草地里。
左肩的伤处因为不断的发力动作传来阵阵酸胀的刺痛,每一次刺出都牵扯着肌肉,
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里,
渐渐燃起一股不服输的、近乎偏执的火焰。他不懂什么是剑道,不懂什么是发力。
但他懂屈辱,懂饥饿,懂寒冷,懂被人踩在泥泞里的滋味!
这个强大的人给了他一块难以下咽却填饱肚子的“石头”,又给了他一根枯枝,
教他一个看似简单的动作。这或许是新的折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