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寄养在镇国公府孤女的。盛京的人皆传，我挟恩图报，心比天高。
费尽心思只为攀上镇国公世子祁锦昭这根高枝。因此，祁锦昭厌我如附骨之疽，
恨不能剜肉剔骨。后来，我敛了那令他厌恶的心思。另觅良人，
只想在这吃人的盛京中活下去。他却杀了我的爱人，囚禁我……1噗通！不好！苏婉落水了！
来不及多想，我立刻跃入池中，奋力将她拖到池边。来人啊！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丫鬟的叫喊声引来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岸边。惊叫声、呐喊声、求救声……混杂一片，
喧嚣刺耳。我无暇顾及，将苏婉托举到岸边后，已然没有力气自救。
冰凉的池水慢慢没过口鼻，意识也越来越沉……再次醒来，
以镇国公夫人和苏婉的母亲丞相夫人为首的周围围满了人。丞相夫人面沉如水，不怒自威，
既然人醒了，春儿你来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启禀夫人，丫鬟春儿跪答，
姜小姐说想吃云片糕，我家小姐便想去取。行至池边时，姜小姐唤了小姐一声，
小姐回头应声，不慎失足落水。姜小姐，丞相夫人目光锐利地转向我，春儿所言，
可句句属实？！属实。属实与否并不重要，事因我而起，我须承担这责任。
云片糕并非我想吃，唤苏婉也是让她不要去取，谁知会发生这种事。国公夫人，你看如何？
我到底是镇国公的义女，有些事还需国公夫人定夺。我身着湿透的衣衫跪在地上，
暮春的风吹来丝丝凉意，我极力遏止着想要发抖的身体，等待着国公夫人的宣判。
周遭目光芒刺在背，或嘲弄、或鄙夷、或厌恶……仿佛将我的衣衫一层层拨开，
一道又一道凌迟在身上。半晌，既是你之过累及婉儿受此磨难，便罚你抄写经书百遍，
为婉儿祈福。可有异议？！姜虞无异议。即如此，碧珠，带你主子回府。
姜虞告退。在形形色色的目光中，我垂首行礼，默默离开。2回到府中，
我褪掉已经湿透的衣衫，草草处理了因救苏婉受的伤。傍晚。看着已经冷掉的饭菜，
我无声叹息。在这府里，受宠时吃穿用度皆为上品，失宠便遭人肆意欺凌。国公夫人不喜我，
全府皆知。起初，镇国公还会敲打下人，时间久了，便也不再过问。自此，
我在府中的日子愈发难熬。姜小姐，世子唤您去书房。我正对着饭菜出神，
饭菜还未动筷，祁锦昭的侍卫祁越便来传话。到书房门口，祁越道，姜小姐，
世子现在公务缠身，还望小姐在此等候片刻。好。我心里了然，这是敲打。
祁锦昭和苏婉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今日苏婉因我落水，他定要给我点教训。
今日的晚饭又吃不成了。我静立门外，天色渐沉。暮春的凉风阵阵袭来，
寒气顺着指尖往骨缝里钻，手脚一片冰凉。我低垂着头，看着有些发旧的绣花鞋，
思绪不断飘远……3第一次见祁锦昭，是在我九岁那年。那时燕朝与匈奴交战正酣。
燕军胜局已定，匈奴却垂死挣扎，意图偷袭主帅镇国公。千钧一发之际，父亲以身作盾，
为镇国公挡下了致命一箭。那箭，洞穿了父亲的心脏。父亲本就战功赫赫，加之舍身护帅，
被圣上追封为定远将军。后来镇国公念及父亲救命之恩，将我收为义女，带我离开凉川，
来到盛京。初见祁锦昭那日，桃夭灼灼。少年身姿挺拔，芝兰玉树。那等风华，
是凉川终年风沙里滋养不出的清嘉。自幼在凉川长大的我，从未学过盛京的繁文缛节，
行起礼来显得笨拙又不伦不类。姜虞见过兄长。呵！
我表哥可没有你这般粗鄙不堪的妹妹！这时我才看清，风华绝代的少年身旁还有四人，
个个仙姿玉容，都是一等一的妙人。粉衣少女看起来娇憨可爱，说起话来却字字珠玑。
从未受过这般羞辱的我，瞬间涨红了脸，窘迫地低下头。安宁！不得无礼！
你便是姜虞妹妹吧，安好。这一刻，他让我惊艳了许久。可自这日起，
盛京便流传我粗鄙不堪、不懂礼仪、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的流言。翌日，
国公夫人请来宫里最严厉的嬷嬷教我礼仪。
我已记不清那段日子挨了多少骂、被打了多少板子、罚了多少站，
又有多少个夜晚我蜷缩在被子里无声哭泣。我想阿爹阿娘……阿爹阿娘在世时，
从来不拘着我。我并不是他们说得那样无能无知。我会策马挽弓，
可以轻松驾驭凉川最烈的马儿。我会治病医人，可以医治许多医师都束手无策的顽疾。可惜，
国公府不需要会骑马射箭的女郎，也不需要会治病医人的女医。
它只需要一个听话顺从的姜虞。
祁锦昭、太子燕北霄、太子胞妹安宁公主燕安宁、丞相独女苏婉还有昭阳长公主之子沈轻舟，
这五人自幼相伴，情谊深厚。苏婉待人和善，对我也好。安宁公主和沈轻舟对我甚是厌恶，
每每遭两人刁难时，苏婉总是帮我解围。几人相聚出游时，苏婉总怕我孤单，也会将我带上。
起初，祁锦昭待我极好。少女情愫悄然萌动，我渐渐对他生了倾慕之心。那时，
纵然盛京贵女们处处排挤轻贱，只要能在祁锦昭身边，心中便尚存一丝暖意。后来，
我察觉到苏婉对祁锦昭也有不一样的情怀。两人不管家世、样貌、才情都是那么天作之合。
我渐渐将那份少女怀春藏匿起来，默默祝福两人。
不知这份已经藏匿起来的心思如何被人窥破，
盛京中关于我的传言从粗鄙不堪变成了挟恩图报、一个乡野丫头胆敢觊觎国公世子。
那日安宁公主破府而入，喝令婢女将我反剪在地。掌掴声炸响庭前时，
无奈府中下人只好去求国公夫人与祁锦昭，却只得一句：自作自受。自这以后，
国公夫人厌极了我，祁锦昭的态度也急转直下。姜虞二字，
彻底沦为盛京茶余饭后的笑柄。被敲打得多了，我逐渐敛了这份心思，只想好好地活下去。
5进来！在门外僵立了大半个时辰，乍然挪步，双腿一软险些踉跄。我强稳身形，
踏入书房。兄长。过来研墨！将近一天未进食，又是落水，又被冷风吹了那么久，
身体有些不适，握着墨锭的手止不住地微颤，我连忙凝神稳住，垂首专注研磨。
婉婉幸亏无事，若有下次，就不是抄百遍经书这么简单！明日，你亲自去登门道歉！
姜虞明白。退下吧。......回到房中，冷掉的饭菜已被收走。
我揉揉酸痛的手腕，忍着身上的不适，沉沉睡去……次日。我带着歉礼到丞相府。
昨日因姜虞之故，累及苏小姐落水，特来请罪。烦请通传。姜小姐请回吧，
我们夫人有命，您的礼，我们丞相府可受不起。我正想再次请求，便听到一道娇俏的女声。
姜虞，怎么在哪儿都能见到你？！你心思歹毒害婉儿姐姐落水，
今儿来丞相府又想整出什么幺蛾子？！看见来人是安宁公主，我立即跪下行李，
拜见安宁公主，民女并未……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本公主今儿就替婉儿姐姐好好教训教训你！鞭子划破长空直直向我打来，我来不及躲闪，
被硬生生抽出一道血痕，火辣辣地疼。安宁公主还想抽第二鞭，被身旁的嬷嬷拦了下来。
哼！你胆敢有下一次，本公主定饶不了你！6待安宁公主进了丞相府，我才缓缓起身，
朝国公府走去。盛京繁华，吆喝声、唱曲声、叫好声……声浪嘈杂，熙来攘往，人潮涌动，
川流不息。有认出我来的百姓，在背后指指点点，小声攀谈。呵！原来我在盛京这么有名
啊！抬头看着和凉川不一样的天空，才恍然发觉，我已经离开凉川这么久了啊。
久到我有些记不清随阿娘上街游玩时那个爱给我核桃的阿嬷的样子，
久到有些记不清那个爱喊我小鱼儿的阿爷家里大黄狗的样子，
久到有些记不清那个总爱给我带糖果的翠儿姐姐的样子，
久到我已经记不清凉川是什么样子了……再等等，再等等或许就可以离开国公府，离开盛京，
回到凉川，或许还能尝到周家爷爷做的小馄饨，或许就能听到凉川的人唤我小鱼儿
……......回到房中，赫然见桌上摆着一盘云片糕。小姐，这是世子所赠。
一切皆因一盘云片糕而起，如今看到这云片糕，我竟有些厌恶。7涂了自制的药膏，
身上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痛。即便我医术再怎么高明，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上好的药材研制不出好的药膏。睡吧，睡着了就感觉不到痛了。
睡梦中感觉有人用指尖轻抚着我，身上原本火辣辣的伤口冰冰凉凉的。我蓦地睁开眼，
看清了来人，阿尘？嗯。我在。我抱住燕北尘，你怎么来了？
万一被国公府的人发现怎么办？不会的。相信我。不是说十日之后才回盛京？
怎么今日就回来了？想你了，小鱼儿。他轻叹，这两日的事，我都知晓。
定替你讨回公道！不行！我急道，我再忍些时日，就能离开这里。你如今处境微妙，
莫因小事误了大局。燕北尘轻拍我的背，好，睡吧，我守着你。在他的安抚下，
我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夜无梦。醒来后，燕北尘已经离开了，留下一盒药膏。
我打开闻了一下，用的可都是上好的药材。突然一道冷漠的男声传来，醒了？
我来不及穿衣洗漱，急忙下床行礼，兄长。起来。祁锦昭的目光扫过那盘云片糕，
为何不吃？回兄长，昨日食过晚饭后，就食不下这云片糕了。是吃不下了？
还是吃了别人的？我心中大惊！难道祁锦昭察觉到昨夜燕北尘来了？但我面上不显，
是真的吃不下了。既吃不下，他声音更冷，往后你的饭食便减半，
也为府里省些开支。如何？兄长安排，自是妥当。好！好！好！
祁锦昭竟连道三声好，怒极反笑，姜虞，你当真是好样的！话音未落，他已拂袖而去。
8掐指算算，昭阳长公主应该快回盛京了。长公主乃当今圣上胞妹，嫁与青州沈家，
育有一子沈轻舟。沈轻舟甫一出生便封郡王，养在太后膝下。去年驸马病逝，
陛下怜长公主新寡，特诏其返京。一个月前，百花宴上，长公主认出阿娘留给我的遗物。
长公主和阿娘竟有一段渊源。我阿娘名为虞舒，一手回春之术，能生死人，肉白骨。
嫁与阿爹前，她常年游历四方，悬壶济世。纵使故去多年，坊间仍流传着她的传奇。当年，
昭阳长公主身怀六甲，随驸马从盛京回青州。谁知，公主竟提前临盆，情况凶险，
身边又无医师，眼看就要一尸两命。碰巧遇到了正在游历行医的阿娘，才保得母子平安。
长公主当时太过虚弱，还未来得及向阿娘道谢，阿娘就已离去。
长公主只记住了阿娘当时佩戴的玉佩。只是经过这一遭，昭阳长公主也留下了顽疾，
连太医也束手无策。我随阿娘习得一手岐黄之术，虽没阿娘那样厉害，但也学了个八成。
昭阳长公主答应我，只要我医好她的旧疾，便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届时，
我便可以离开国公府，重返凉川。未曾想，阿娘当年随手播撒的善因，竟在今日惠泽于我。
9没过几日，便听说安宁公主被皇上禁足了。具体的原因无从知晓。
但我隐隐觉得是燕北尘的手笔。......经书抄累了，我便会到小院里放松一下。
小院很偏僻，在国公府的西南一隅。院中仅有一棵柳树，柳树旁有小水池，
小水池里生长着两三朵荷花。凉川常年风沙，按理说是长不出像院中这般亭亭玉立的荷花的。
但却长出来了，甚至比盛京的更娇艳欲滴。那是阿爹为阿娘亲手种下的。阿爹生于凉川，
自幼失怙，为生计尝尽艰辛。后投军入伍，凭一身肝胆，从尸山血海中挣得了校尉军衔。
他与阿娘的初逢，恰如话本中最俗套的桥段——阿爹遭匈奴伏击重伤，坠落山野，
幸被采药的阿娘所救。阿娘貌美，又是阿爹的救命恩人，阿爹就这样一见钟情。
后来两人成婚，诞下一女，取名为姜虞。阿娘医者仁心，经常会为凉川的清苦百姓义诊。
有时，我也会跟着阿娘去治病救人，久而久之，我也学会了阿娘的几分本领。
......七岁那年初夏，战事吃紧。凉川城中又突发疫病，一时间凉川哀嚎遍野。
阿娘每日都忙于治理疫病。想要解决这疫病需要一味草药，
那草药生长之地离匈奴的营地极近。那日阿娘带着一些人去采药，不幸被匈奴发现，
阿娘为掩护其他人被匈奴抓住后自戕。尸骨无存！疫病得到解决后，
凉川百姓为阿娘立了衣冠冢，建虞舒庙，凉川百姓会去庙中祈祷，以求无病无灾。
阿爹在前线，没能见上阿娘的最后一面。后来，阿爹总爱抱着我，
一遍又一遍讲着两人的相遇相知相爱，不厌其烦……我想，
阿爹阿娘应该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重逢相守了吧……10春风楼。靠窗的位置视野极佳，
将盛京的繁华尽收眼底。小鱼儿，明日昭阳长公主就会入京，你有几成把握？
我直视燕北尘的眼睛，斩钉截铁，九成！好！我家小鱼儿自然最是厉害！
他眼中笑意温煦，旋即又染上忧色，只是长公主这沉疴痼疾非同小可，你务必万分谨慎。
若有任何事，定要即刻寻我。我莞尔，好。这春风楼的梅花糕是整个盛京最好吃的，
我知小鱼儿最爱吃梅花糕，今日特地请小鱼儿来尝尝。我自小爱吃梅花糕，
阿娘做的梅花糕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但春风楼的梅花糕又是一番风味。好吃，你也尝尝。
好。燕北尘握住我的手，将我已经吃了一半的梅花糕一口吞了下去。
感觉到手上柔软的触感，我猛地将手缩了回去，羞红了脸。这、这未免也太暧昧了些。
头顶上传来燕北尘的笑声，我抬头嗔了他一眼。不逗小鱼儿了，来看看这是什么。
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被放在桌子上。见我疑惑，燕北尘催促道：打开看看。打开木盒，
一支玉簪赫然出现在我眼前，上等的羊脂玉通透温润，玉簪上雕刻的谒魂梅更是栩栩如生。
这？给小鱼儿的生辰礼。生辰礼？！如果不是燕北尘说起，
我都忘了今日是我的生辰了。自从来到盛京，就再也没过过生辰，也再没收到过生辰礼了。
阿爹阿娘还在时，每当我生辰就会给我做谒魂梅花糕，这是凉川的特色。
11我呆愣地看着燕北尘，心中泛起酸涩。燕北尘拿过我手中的玉簪，簪入我发间，
真好看，这谒魂梅簪果真衬小鱼儿。心潮翻涌，我猛地扑进他怀中，……谢谢你。
谒魂梅。是凉川特有的梅花。凉川苦寒，很多花儿不愿在凉川生长，只有谒魂梅愿意，
甚至比其他地方开得更好更艳。凉川百姓都说，谒魂梅开得如此好，
是用无数将士的血肉浇灌的，因此得名谒魂梅。拜谒英雄灵魂！
......和燕北尘分开后，没想到在春风楼下遇到了祁锦昭一行人。怎么又是你，
真是晦气！我无心与他们起冲突，心里想好措辞准备离开。苏婉笑语盈盈，
既然见到姜妹妹便是缘分，不如和我们一起？婉儿姐姐，她上次都害你落水了，
你怎么还邀她？万一她又有什么幺蛾子怎么办？安宁上次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怪姜妹妹的。不必了，苏小姐，我就不打扰了。我正欲离去，却被苏婉拉住了衣袖，
一起吧，姜妹妹。我刚想张口拒绝，就被祁锦昭打断，婉婉都邀请你了，那便一起。
就是！婉儿姐姐都不计前嫌邀你了，你还摆上谱了？！12雅间内，
苏婉拈起一块云片糕递来：姜妹妹尝尝，这春风楼的云片糕最为可口。我记得你最爱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