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雀入宫一咸阳四月，风从北阪掠过渭水，带着细碎的沙粒与隐约的焦糊味。
阿房宫西侧的织室高墙里，机杼之声昼夜不歇，像一条不肯入睡的暗河。
阿蘅坐在靠窗的第五张织机前，手指在冰凉的丝线上摩挲，指节因常年浸泡丹矾而微微发红。
窗外，暮色正一层层压下来，把远处尚未完工的殿脊剪影剪得锋利如刃。她今年十九岁，
亡国赵人。十年前，长平战后，她与母亲被没入秦宫；母亲因私藏《赵史》竹简，被斩于市，
头颅悬在邯郸旧门三日。阿蘅则被送到咸阳，成了织室里最沉默的织女。
她记得母亲最后的嘱咐：史书可以被焚，山河可以被易名，但线可以藏进布，布可以藏进云，
只要还有人记得怎么织，赵国的风就吹不散。此刻，
她膝上的那匹“流云锦”已织了七丈五尺，锦面是秦人规定的“玄赤”二色，
云纹却暗用赵地古法——“挑三压七”，把一缕极细的墨绿丝线嵌进赤霞深处。
那是赵地山水的轮廓：太行、漳水、邯郸台。每一朵翻涌的云，都是一次无声的回望。
“阿蘅，中车府令传话，再有两丈便收机。”同室的魏女夷光低声提醒。夷光比她小两岁，
眉眼仍带魏宫的柔软，声音却像被刀背刮过，沙哑而短。阿蘅点点头，指尖却未停。
她知道“收机”意味着什么：这一批云锦将用于覆盖陵寝最上层的封土，而织过此锦的宫女，
需在封口当日“以身殉丝”，让发丝与云锦同朽，以证“秦德永固”。
这是赵高半月前亲口下的令。他说这话时，目光像一条湿冷的蛇，从每个宫女脸上滑过，
最后停在阿蘅颈侧，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属于秦的气息。夜色彻底沉下来。
织室大门忽然被推开，两列持戟郎官鱼贯而入，火光在铜甲上跳动，像一群提前醒来的豹子。
最后进来的人披着黑貂裘，腰悬玉具剑，正是中车府令赵高。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阉人，双手捧着漆盘，盘中是一卷明黄诏书。
“奉陛下口谕——”老阉人尖声宣道，“织室女阿蘅，所进流云锦纹样殊异，帝悦，
赐名‘朱云’。即日起，领织官之职，率诸女百日之内再织三千丈，以供陵寝。功成之日，
赐爵少上造，免殉。”织室内一片死寂，唯有梭子与经线相撞的轻响。阿蘅跪伏于地，
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匹困在胸腔里的小鹿，蹄声急促而凌乱。
赵高的靴尖停在她眼前，黑缎上沾着一点未擦净的泥，像一粒不祥的种子。“抬起头来。
”赵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沙粒刮过铜镜的刺耳。阿蘅缓缓抬头。火光在她脸上跳动，
映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以及一双黑得几乎发蓝的眼睛。赵高凝视片刻，
忽然笑了：“火雀现于朱云，吉兆也。好好织，别让陛下失望。”他转身离去，
貂裘扫过门槛，留下一缕淡淡的薰陆香。阿蘅却在那香气里闻到了血腥——那是母亲被斩时，
刑台上弥漫出的铁锈味，十年不散。二第二日，织室被重新编列。三百名织女分为十组，
阿蘅居首。她的织机被搬到最明亮的天井之下，机头悬着一块小木牌，朱笔写“朱云”二字。
每日卯初上机，子夜方歇，三餐皆由宦者送至机前。她像一株被钉在织机上的植物，
根系深入黑暗，枝叶却不得不向火光伸展。第四日夜，她第一次发现“火雀”。
当时已过亥正，织室内只剩值夜的宦者。阿蘅偷偷用银簪挑松经线，让一朵云纹微微翘起，
以便藏进一缕更细的墨绿——那是赵国旧都“信宫”的飞檐轮廓。就在最后一针落下时，
锦面忽然浮起一抹赤红，像被风掠过的炭火，转瞬即逝。她怔住，指尖轻触那处纹理，
竟微微发烫。“你在看什么？”一个少年声音从背后传来。阿蘅惊得几乎打翻纬车。回头，
只见阴影里站着一个瘦削的身影，穿着粗布短褐，腰间挂着铜锤和凿子——是季婴，
韩国工匠之后，专责维修织机。他比她小一岁，眼睛却深得像两口古井，
映着灯火也不起波澜。“火……火雀。”阿蘅轻声道。季婴上前，用指尖轻抚那处浮红，
眉心微蹙：“丹铅遇火则显，石脂遇火则燃。有人在丝里动了手脚。”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你想让它飞吗？”阿蘅的心脏猛地一沉。她望向少年，
第一次发现他的睫毛在火光中投下细碎的影，像两片即将融落的雪。
她想起母亲的话：线可以藏进布，布可以藏进云。但云也可以藏进火。“我需要火油，
”她听见自己说，“还有石脂粉。”季婴点点头，
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油纸包：“渭水边有老柏，树脂可燃三日。我明晚带来。”他转身要走，
又回头，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别让赵高闻到烟味。”三半月后，第一批“朱云”锦成。
赵高亲自来验，命人抬出一座铜人灯，灯油里掺了龙涎香，火苗高窜丈余。
宦者将一匹十丈长的锦缓缓展开，火光透过锦面，竟在墙上投出一只振翅的火雀，
羽尾拖曳如流星。赵高拊掌大笑，当即赏阿蘅金十镒，帛二十匹。
但阿蘅在他眼里看到更深的贪婪——那是对“可控之火”的渴望，仿佛只要握住这只火雀，
便能握住天地间所有隐秘的光。赏赐当夜，阿蘅把金镒分给同室，自己只留下一枚最小的，
藏在织机踏板之下。她告诉夷光：“若有朝一日我走不了，替我把它扔进渭水，
让它漂回邯郸。”夷光没问为什么，只是默默把金镒系在发簪上，
像系住一个无人知晓的誓言。季婴带来的火油越来越多，有时混在松脂桶里，
有时藏在食盒夹层。他们开始在更深的夜里试验：把浸过火油的丝线织进云纹最深处，
只在特定角度才能看见；把石脂粉调成墨，写成小如蝇头的六国文字，再覆以同色丝线。
每一次试验，都像在刀锋上行走，却又带着近乎疯狂的快意。第六十日夜，
火雀第一次真正“飞”了起来。那是一匹五丈的小样，被季婴偷偷带到渭水边。
他们点燃一角，火舌瞬间窜上锦面，却并未吞噬丝线，而是沿着预先埋好的火油路径，
勾勒出一朵完整的火云。云心处，一只赤红的雀鸟破焰而出，
羽翅由燃烧的墨绿赵国山河构成，尾翎拖曳着“信宫”飞檐的碎影。火光映着阿蘅的脸，
她忽然泪流满面。“它会烧掉阿房宫。”季婴低声说。“不，”阿蘅摇头，
“它会烧掉所有不敢哭的人。”四然而火雀的飞翔，终究引来了阴影。第七十日凌晨，
阎乐来了。他是赵高的义子，绣衣御史，专司查缉“私史、巫咒、亡国服色”。
他带着一队持弩的郎官，把织室围得水泄不通。宦者抬出一具小小的焦黑尸体——是夷光。
她在昨夜值更时，偷偷把一枚火油浸透的线轴藏进袖中，欲带出宫去，却在角门被搜出。
阎乐以“私挟火物、图谋不轨”为名，将她活生生扔进铜人灯，烧成一截炭。
阿蘅被按跪在焦尸前。阎乐用马鞭抬起她的下巴，
声音温柔得像一条滑腻的蛇：“听说火雀是你织的？”阿蘅的喉咙里泛起铁锈味，
却听见自己回答：“是。”“很好。”阎乐笑了，“三日后，陛下东巡回宫，
要亲观三千丈朱云。你最好让它飞得更高些。”他俯身，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否则，
下一个进灯的是你。”郎官们退去的脚步声像一阵远去的雷。阿蘅跪在冰冷的青砖上，
指尖触到夷光焦黑的指甲——那下面，还留着半缕未烧尽的墨绿丝线，
像一截不肯熄灭的赵国春天。五当夜，季婴没有来。阿蘅独自坐在织机前，
梭子在她手里变得沉重如铁。窗外，宫灯一盏盏熄灭，黑暗像一匹无缰的兽，缓缓逼近。
她忽然想起母亲被斩那日，天空也是这样的黑，黑得连乌鸦都不肯叫。她起身，
从织机踏板下摸出那枚最小的金镒，用牙齿咬成两半。一半塞进自己的发髻，
一半系在夷光留下的断簪上。然后她回到机前，开始拆纬——把已经织好的火雀一点点拆散，
再重新织入更隐秘的纹路。这一次，她不再用墨绿，
而是用赵人旧祭礼里的“魂线”——一种只有在火中才会显现的银白细丝。天将明时，
她听见脚步声。季婴踉跄而入，左臂用衣襟胡乱包扎，血已浸透。
小瓶工匠自配的“化金水”——能在极短时间内腐蚀铜锁；以及一卷薄如蝉翼的“楚帛书”，
上面用朱砂画着阿房宫地下甬道的走向。“我凿通了工匠井，”他喘息道，“直通渭水。
你走的那天，火雀会替你飞。”阿蘅望着他，忽然伸手抚过他睫毛上的血珠，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一起走。”季婴却摇头：“我得留下来点火。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娘是韩国人，死时连一块韩地土都没摸到。火雀飞起那天，
我要让她看见。”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落在“朱云”二字上，像一把薄薄的剑。
阿蘅闭上眼睛，听见织机深处传来隐约的鸟鸣——那是火雀在茧中振翅，等待破晓。
三千丈云锦一咸阳的五月，太阳尚未升起，阿房宫西侧的织室便已被灯火灌满。
三百张织机同时开合，梭声如潮，像一场永远不会止歇的暴雨。阿蘅坐在最北端的天井之下，
脚下铺着一整块青玉砖，砖面沁凉，却抵不住她手心里一层又一层的汗。
她面前那架巨大的“朱云”机，高逾七尺，机头悬着赵高亲笔所题的乌木牌，金漆微裂，
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昨夜，
她第一次把“火雀”的羽翎完全织进锦里——用的是楚地进贡的“丹铅丝”，色近朱砂，
却能在高温下闪出青蓝火舌。此刻，那匹已长及二十丈的朱云锦静静垂落，
火光从机侧的铜人灯里斜射过来，锦面便浮现出一只若隐若现的火雀，羽尾拖曳，
仿佛随时会冲破丝线的牢笼。阿蘅抬手，指尖轻触雀冠，指腹立刻被烫得微红，
像被遥远的赵地春风轻轻咬了一口。“再有两丈，便可交第一批。”季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比一个月前更瘦，左臂的伤尚未痊愈，衣袖下透出淡淡的草药味。
他把一只小小的陶罐放在机旁，罐口封着桑皮纸，纸上用墨线画着一枚小小的“韩”字。
“化金水，”他低声说，“铜锁三息即断。你记住，陵寝下层西侧，水银河第三道弯，
有一块松动的青铜闸，推开便是工匠井。”阿蘅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目光越过机杼，看向更远的黑暗——那里，三百名织女正埋首于各自的火海。
她们的发丝因熬夜而枯黄，指尖因丹矾而龟裂，却没有一个人敢停下。因为谁都知道，
停下一瞬，便可能成为铜人灯里新的灯芯。二六月，咸阳酷热，织室却像一座冰窖。
赵高下令，为使朱云锦色泽更艳，每日需以冰镇水喷洒机杼，织女的汗水一旦滴落锦面，
便以“污御物”论罪。于是，她们不得不以细葛布裹额，以银线束腕，
像一群被精心包扎的伤兵。阿蘅的机前日益拥挤。阎乐几乎每日必至，
他穿着绣有玄鸟的深衣，腰间悬着一柄短剑，剑鞘上嵌着一颗拇指大的青金石，冷光流转。
他喜欢在织女之间踱步，忽然伸手撩起某人的下颚，或抽剑挑起一缕丝线，在鼻尖轻嗅，
仿佛那上面藏着六国余孽的呼吸。“听说赵国旧地，有《易水歌》之风。”某一日，
